接下来搬进粮仓的活，就不需要梁一禾动手了。
她转身和等在一旁的韩卓说着最近学习的进度。韩卓的手上起了几个小水泡，暑假这段时间，他都在地里帮忙。
两人聊着题目，再说到英语作文时，韩卓一脸认真地指着她写的草稿，“这句主语太长，你需要拆分成两句……还有，你这里语法写错了。”
梁一禾正点头呢，眼角余光却扫到不远处一辆架子车边，有个穿着军绿色短袖，脑袋剃着寸头的年轻男人，正在从车上往地上卸着粮食，侧脸一露。
——梁满仓。
阳光刺眼，梁一禾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果然回来了。
梁满仓初中没毕业便跑出去鬼混，整天不着家，回家了也只是跟大伯家要钱。大伯梁建军痛斥他是个败家子，要断了他的钱。
梁满仓也豪不在乎，转头便向梁家二老要钱，梁老太可是心疼这唯一的宝贝孙子，说是梁满仓是梁家唯一的血脉，就把手上所有私房钱都给了他。
眼下是夏收季节，他八成是被梁建军拉回来干活的，毕竟李瑛离开了梁家后，地里的活都落到了王秀芳和梁建军两口子身上，他俩人多少年没认真下地干活了，自然要把壮劳力梁满仓抓回来。
李瑛在的时候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吃的少，干的多，比老黄牛还好使。
梁一禾忍不住狠狠瞪了梁满仓一眼。
“怎么了？” 一旁的韩卓感受到她的愤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没事，便宜堂哥回来了。”
她一边看题，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
她注意到站在梁满仓身后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瘦瘦小小，双眼总是眯着，几乎看不见眼珠，像只灰头土脸的黄鼠狼。偏偏长得高大健壮的梁满仓，好像特别听这小个子的话，点头哈腰的。
这人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梁一禾思索着，忽然心头一动。
就是那天在县火车站——围着她的小混混之一！
这人一直站在几人身后，全程不看她也不说话，几乎没有存在感。
“难怪觉得眼熟……” 她脑中飞速闪回那天的场景。那天她主要对上的是那个叫蒋二虎的混混头子，根本没留意这个缩在最后的小个子。
要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母女二人离开梁家，田里的活总要有人干，梁建军自然要把梁满仓给揪回来，梁婉君自然又一副可怜样找这个亲哥哥哭诉，了解事情原委后，便通过平时混得熟的小个子，认识了“二虎哥”，接下来自然就是二虎哥“仗义”出手相助了。
梁一禾心下合计着，她自然不会吃下这闷亏，她损失了好几十颗鸡蛋呢！
那都是她辛辛苦苦挨个村去收的，晚上又顶着闷热的炉火煮的。
她面色不动，脚步却往粮站的阴影处挪了几步。
她在一群打闹的小屁孩中精准找到三四个渭河村的，裤腿带着泥点子，正围在拖拉机边耍闹。
梁一禾笑着招招手让他们过来。
掏出了两颗中午没吃的茶叶蛋给他们吃，“姐姐告诉你们，等下会儿满仓哥哥在验粮的时候，会给检查员叔叔好东西。”
几个小孩子没吃过茶叶蛋，满嘴都蛋黄渣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捏起掉落在衣服上的蛋黄往嘴里送。
“什么好东西？茶叶蛋吗？为什么要给检查员叔叔？”
“到时候你们偷偷去看就知道了——回家以后，你们爸爸妈妈肯定会表扬你们的。”
一群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就这样变成了梁一禾“无意揭发”的棋子。
梁一禾很清楚梁满仓的本性，更清楚梁家在离开李瑛后的粮食质量——梁满仓肯定会做手脚。
梁一禾重新站回到韩卓身边，心情也舒畅不少。
“你刚去哪儿了？” 韩卓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
“嘘——等会有好戏看。”
韩卓看着梁一禾狡黠的笑容，嘴角也跟着上扬。
另一边，梁满仓把几袋粮食放在验收区域等待着检查。
几袋麦子横七竖八堆在那，袋口还带着一股子潮乎乎的气味。
验粮员掏出铁钎子，动作熟练地捅进最深处，再抽出来倒在掌心滚动着，他皱了皱眉，用指甲剥开一颗麦粒，看了眼表面浮起的乳白霉丝，又弹了弹手心的麦屑，“湿度太大，成色不行，拿回去重新晒干、扬尘再来。”
“这一车，不合格！”
梁满仓脸色一变，早就知道八成要被打回去。
他趁着验粮员转身之际，伸手进裤袋把那盒早就准备好的大前门藏在衣袖里，装作要和对方握手间不经意地塞过去。
就在他手刚刚探出来，耳边却传来几声奶音十足的尖叫——
“哇！真的有好东西——好东西——”
“大哥哥——让我看看好不好，这好像是我爹爹平时也舍不得抽的——”
小孩子眼疾手快，扯着梁满仓的衣袖就晃动着。
烟盒“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身后等着排队的农民凑上前来，原本还懒洋洋坐在推车上的庄稼汉也围拢过来。
“呦，这是啥意思？想用一包烟让他的湿粮过审核啊，凭啥？”
验粮员转过身，面色铁青，怒声道：“别胡说八道！我可没收他的烟！你们别乱讲！”
人群中的议论声仍然没有消减。
梁满仓赶忙上前，陪笑低声道：“哥、哥，别往心里去，这群小屁孩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你看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农民给些好处给验粮员把自家粮食从二等升为一等粮，原本不是什么稀罕事，粮站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摆到台面上，人多眼杂，不好收场。
恰好这时，粮仓的上级干部被喊了过来，穿着制服，面色严肃，一过来就沉着脸扫了人群一眼，“嚷什么嚷！验个粮食还赶上集会了！”
验粮员赶忙走上前向上级解释，可那整包大前门掉在地上被几个农民看得真切，纷纷七嘴八舌指证起来。
“把你的粮食拉回去重新晒干、扬尘处理，如果再送来还不过关，记作未按时完成公粮任务，影响你家下一年农资配给，化肥、粮油、粮票统统受限！”
“再犯这种事，要开会点名通报、通村贴大字报！”
这一通话说得很严厉，压得梁满仓愣是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灰头土脸转身去搬粮食袋。
李家和韩家正准备回村，自然也被这边的动静绊住了脚步。
王梅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畅快神情，轻哼了一声，“活该！梁建军这回可算知道这公粮可不是那么好交的！”
而一旁的韩卓看着梁一禾抿着嘴偷笑，想张口询问，但话刚到嘴边就被她打断了。
梁一禾微笑看着他，食指轻轻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唇边的笑意明显带着点狡黠。
韩卓的呼吸轻微一滞，心头莫名漏跳了一拍，下意识侧过脸去，像是被梁一禾那不经意的笑晃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