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之上,时间仿佛被傅晏礼那声“带回管教”冻凝了。
方才还萦绕着丝竹管弦与诗文唱和之声的雅集,此刻静得可怕,只剩下湖水不安地拍打船身的哗哗声,以及某些人因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所有公子贵女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寒流瞬间封住的精致偶人,目光惶然地在首辅大人与董宜宁之间逡巡,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陈公子的脸色已由初时的错愕转为煞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强自镇定,上前一步,对着傅晏礼深深一揖,嗓音因紧张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不知首辅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今日只是晚辈们寻常小聚,绝无……”
傅晏礼甚至未曾侧眸看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如同焊在了宜宁身上,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直接打断了陈公子苍白无力的解释,语气淡漠,却字字如冰锥砸落:“陈公子好意,心领。只是家教不严,让诸位见笑。”
“家教”二字,他咬得极重,像两块坚冰碰撞,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某种隐晦的宣告。
宜宁只觉得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辱、委屈和愤怒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她苍白的脸颊瞬间涨红。他凭什么?凭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这种对待不懂事孩童般的口吻,将她所有的社交与意愿都打上“无状”、“叨扰”的标签?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件必须完全依照他心意摆放的所有物吗?
那连日来积压的冷战委屈,此刻被他这公然的无视与专断彻底点燃。她猛地抬起头,盈满水光的眸子直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带着破釜沉舟的尖锐:“我没有无状!我也未曾叨扰谁!是陈公子下帖相邀,我依礼而来,何错之有?叔父这般闯来,才是真正的……失礼!”
最后“失礼”二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豁出去的决绝。画舫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所有人都被宜宁这胆大包天的顶撞惊呆了。
傅晏礼的眸色骤然沉邃,如同暴风雨前凝聚的浓云。他周身那股本就凛冽的气场瞬间变得更加具有压迫性,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向前踏出一步,玄色官靴落在木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他没有理会她的辩驳,甚至没有因她的顶撞而显露出更多怒容,只是径直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冷檀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官船船舱的墨香。
然后,他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五指如同铁钳般收紧,宜宁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腕骨被捏得生疼,肌肤相贴处传来他掌心异于常人的、带着怒意的滚烫温度。
“啊!”她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试图甩开他的钳制,“你放开我!”
她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傅晏礼甚至没有晃动一下,只是握得更紧,那双墨黑的眸子沉沉锁住她因挣扎和羞愤而泛红的小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危险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寒意,清晰地钻入她的耳膜:
“还想留?”
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令人胆寒。那里面蕴含的警告与不容置疑,瞬间击溃了宜宁方才鼓起的全部勇气。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近乎失控边缘的暗流,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权倾朝野的首辅傅晏礼的、真正令人恐惧的一面。
她所有的气焰如同被针扎破的球,瞬间瘪了下去。挣扎的力道消失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那双蓄满了泪水、写满了不敢置信与巨大委屈的眸子。
傅晏礼不再看她,拉着她,转身便欲离开。
“首辅大人!”陈公子见状,终究是年轻气盛,加之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颜面,忍不住再次开口,试图挽回一丝尊严,“董姑娘是晚辈下帖请来的客人,您这般强行带走,于礼……”
傅晏礼脚步顿住,缓缓侧过头,目光如同冰刃般扫过陈公子。那眼神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漠视,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于礼?”他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陈公子若觉本官行事不合礼数,不妨……请你父亲明日早朝,亲自来与老夫理论。”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陈公子心头。
陈公子瞬间面如土色,剩下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再吐露。请他父亲去早朝上和首辅理论?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其辱!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父亲敢开这个口,明日吏部考核的评语上,可能就会多出几条足够让家族伤筋动骨的“瑕疵”。
傅晏礼不再停留,拉着宜宁,在一船人噤若寒蝉的注视下,迈步走向连接两船的跳板。宜宁被他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和心底翻江倒海的羞耻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无法思考。
就在踏上跳板前,傅晏礼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画舫:
“今日游湖之事,若有一字外传——”
他略作停顿,留给所有人无限恐惧的想象空间,然后才缓缓吐出后半句,每个字都淬着冰:
“——诸位知道后果。”
没有具体的威胁,没有疾言厉色的警告,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任何酷刑的恐吓都更有效力。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纷纷低下头,恨不得自己此刻又聋又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傅晏礼不再多言,拉着宜宁,踏上了首辅府的官船。
跳板被迅速撤去,官船与画舫分离,调转船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破浪而行,将那片死寂和无数惊惧的目光远远抛在身后。
官船船舱内,装饰简洁而肃穆,与方才画舫上的旖旎风光截然不同。
傅晏礼一踏入舱内,便松开了钳制着宜宁的手。
力道撤去的瞬间,宜宁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慌忙扶住一旁固定在地上的檀木桌沿才勉强站稳。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然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火辣辣的疼痛感阵阵传来。
舱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比外面凝滞的湖面还要沉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傅晏礼背对着她,立于舷窗之前,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湖光山色。他身姿依旧挺拔,玄色官服衬得他肩背线条利落而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他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宜宁靠在桌边,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方才在外人面前强撑的勇气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和排山倒海的委屈。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肩膀微微颤抖。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用最霸道、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将她置于如此难堪的境地。他摧毁了她刚刚萌芽的、试图摆脱他掌控的微小尝试,用行动再次昭告天下——她董宜宁,是他傅晏礼羽翼下的禁脔,没有他的允许,连与旁人正常交往的资格都没有。
“哭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傅晏礼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死寂的船舱内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没有回头,声音透过紧绷的空气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什么情绪,是烦躁?还是……别的?
宜宁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望向那道冰冷的背影。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混杂在一起,让她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质问道:
“你……你凭什么那样对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只是……只是参加一个诗会……”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与控诉。
傅晏礼缓缓转过身。
船舱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神情莫测。他的目光落在她泪痕交错的小脸上,又扫过她腕间那圈刺目的红痕,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反而向前迈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宜宁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舱壁,无路可退。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极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那些细密的、她看不懂的血丝,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冷檀香与怒意的灼热气息。
他抬起手。
宜宁吓得闭上了眼睛,以为他又要像刚才那样粗暴地对待她。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掌天下权柄、也曾捏断朱笔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克制,极其缓慢地、用指腹,轻轻擦过了她腕间那圈红痕的边缘。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与她火辣疼痛的肌肤相触,激起一阵奇异的战栗。
宜宁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他那只悬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他……在做什么?
傅晏礼没有看她惊讶的眼睛,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圈红痕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的动作生涩而笨拙,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带着某种懊恼与烦躁的抚触。
“疼?”
他哑声问,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与他方才雷霆手段截然不同的、近乎怪异的温和。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宜宁心中某个坚固的角落。所有的委屈、害怕、愤怒,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之前压抑的啜泣,而是如同孩童般放肆的、宣泄的嚎啕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用未受伤的手胡乱地捶打着他的胸膛,虽然力道于他而言如同挠痒。
“疼!当然疼!你捏得我好疼!你……你混蛋!傅晏礼你混蛋!你只会欺负我!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连日来的冷战委屈、方才的惊惧羞辱,尽数化作眼泪和这毫无杀伤力的捶打。
傅晏礼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也没有阻止,任由她发泄。那只原本轻抚她手腕的手,缓缓垂落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深邃的眸光落在她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单薄的肩膀上,看着她哭得通红的小鼻子和不断滚落的泪珠,那紧抿的薄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那眼底翻涌的暗流,愈发汹涌,如同舱外逐渐变得阴沉的天色,酝酿着无人能知的风暴。
船舱内,只剩下少女伤心欲绝的痛哭声,以及男人沉默如山的、带着无尽复杂心事的陪伴。
官船破开水面,朝着首辅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