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那悄然滋生的、介于教导与倾听之间的微妙默契,像一缕极细的丝线,轻轻缠绕在董宜宁的心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隐秘的安定感。她开始觉得,每日午后那一个时辰的书房时光,似乎不再那么难熬,甚至隐隐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然而,这丝刚刚萌芽的安定,很快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击得粉碎。
时值春深,首辅府后花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或粉或白,如云似霞,缀满枝头,几乎要将那一片天空都染上娇艳的颜色。暖风拂过,落英缤纷,在地上铺就了一层柔软的花毯。
这日午后,因傅晏礼被皇帝急召入宫议事,书房习字的惯例便暂时搁置了。宜宁难得有了半日闲暇,在春桃和夏荷的陪伴下,到后花园散步散心。
置身于这片烂漫的海棠花海之中,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甜香,看着蝴蝶在花间翩跹起舞,宜宁多日来紧绷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岭南虽四季常青,花卉繁多,却少有这般成片盛放、气势磅礴的海棠花景。
她漫步在花树下,指尖轻轻拂过低垂的花枝,花瓣簌簌落下,沾了她满身满袖。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岭南春日的美好片段,悄然浮现。
那是岭南的“踏青节”,年轻的男女们会相约郊外,采撷野花,对歌起舞,祈求风调雨顺,安康喜乐。她虽因体弱,不常参与那般热闹,却也曾在自家院子里,跟着阿娘学过几段简单的踏歌舞步,活泼而欢快,带着南国特有的热情与生机。
此刻,面对着这与岭南截然不同,却同样动人的春色,那份被规矩礼仪压抑已久的、属于少女的天性,竟在不经意间,挣脱了束缚。
她提起裙摆,踮起脚尖,在那铺满了粉色花瓣的草地上,随着记忆中模糊的旋律,轻轻旋转起来。没有乐声,只有风声鸟鸣伴奏;没有观众,只有繁花碧草相映。
起初只是试探性的几步,渐渐地,她仿佛回到了岭南那个温暖的小院,回到了阿娘温柔的目光下。裙裾飞扬,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广袖舒卷,带起阵阵香风。她仰起脸,感受着阳光透过花隙洒下的暖意,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绽放出一个许久未曾有过的、明媚而纯粹的笑容。笑靥如花,人比花娇。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却了京城的冰冷,忘却了首辅府的规矩,忘却了所有的忐忑与不安。只想在这一刻,随着心意,舞动这满园的春色。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一幅“海棠春舞图”,并非只有她一人欣赏。
花园的隔墙之外,是一条连接前院书斋与客舍的僻静小径。此时,恰有几位因公务前来拜会傅晏礼、得知首辅不在正由门人引路前往客舍暂歇的年轻门客途经此地。
隔墙的雕花窗棂,巧妙地成为了天然的取景框。
几人本是随意行走,忽闻墙内传来少女清脆如铃的隐约笑声,不由驻足。透过疏密有致的窗格,恰好窥见了园中那一道翩跹起舞的碧色身影。
但见那少女身姿灵动,舞步虽不似京中舞姬那般规范优雅,却别有一番浑然天成的韵味,如同林间欢跃的精灵,又似花中孕育的仙子。尤其是她旋转时,那张扬的、毫无阴霾的明媚笑颜,在灿烂的海棠花映衬下,竟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几人一时看得有些怔住。
“那是……”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难掩惊艳。
另一人恍然道:“听闻首辅大人府上近日来了一位岭南的养女,想必就是这位了……”
“没想到首辅府中,竟藏有如此殊色……”第三人喃喃接口,目光依旧胶着在那舞动的身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般灵动的气韵,与京中贵女大不相同……”
几人虽是低声议论,但那话语中的惊艳与窥探之意,却清晰地飘散在空气中。
……
与此同时,傅晏礼已从宫中返回。
皇帝召见,是为商议西北军饷调配之事,虽已议定,但过程颇费唇舌,令他心绪不佳。回府后,他本欲直接去书房处理积压的公文,却想起有份紧要卷宗落在了前院书斋,便改道前往。
他引着两名需即刻安排事务的属官,正行至那条隔墙小径,便听到了墙内隐约的嬉笑人声,以及属官身后那几名年轻门客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议论声。
“……首辅府中藏此殊色……”
“灵气天成,难得一见……”
傅晏礼脚步未停,脸色却瞬间沉了下去。殊色?灵气?
他目光冷冽地扫过那几名闻声慌忙躬身行礼、面露惶恐的门客,随即转向隔墙的窗棂。
只一眼。
仅仅一眼,他周身的气息便骤然降至冰点。
隔墙的园内,海棠纷飞如雨。而那昨日还在书房里安静习字、眼神懵懂求知的小养女,此刻正提着裙摆,在落花中肆意旋转,笑靥明媚得刺眼!裙裾翻飞,发丝飘扬,那姿态,那笑容,是何等的……招摇!何等的……不知分寸!
更让他心头无名火起的是,墙外这些人的目光,那些充满了惊艳与窥探的议论!
她是他傅晏礼府中的人,即便只是个养女,也容不得外人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评头论足!
“送客。”
两个字,如同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凛冽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周遭所有的声音。
那两名属官和几名门客皆是一颤,首辅大人这突如其来的怒意,虽未明说原因,但他们岂会感觉不到?几人冷汗涔涔,慌忙躬身告退,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有片刻停留。
傅晏礼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墙内那个依旧沉浸在舞蹈中、对墙外风波浑然不觉的身影,眸色深沉如墨,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强烈的占有欲。
他倏然转身,大步朝着通往花园的月洞门走去。
宜宁正舞得忘情,忽觉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温暖的阳光,也带来了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她动作猛地僵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的花朵。她惶然抬头,正对上傅晏礼那双沉得不见底、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眸。
“叔、叔父……”她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放下提着的裙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方才的欢快灵动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傅晏礼盯着她,目光从她因舞蹈而泛着红晕的脸颊,扫到她微微凌乱的发髻,再到那身因旋转而略显不整的衣裙,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他心头的怒火上浇油。
“闺秀当持重,”他声音冷硬,字字如冰锥,砸在宜宁心上,“岂可恣意妄为?”
宜宁被他话语中的寒意冻得浑身发颤,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小声辩白:“我……我只是见海棠花开得好,想起家乡春日……随意舞了几下……”
“家乡?”傅晏礼打断她,语气更冷,“此地是京城,是首辅府!不是你可以肆意妄为的岭南乡野!”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小脸和泛红的眼圈,心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混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烦躁。
“禁足三日。”他冷冷下令,不容置疑,“在房中好好抄写《女诫》,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听雪轩半步!”
说完,他不再看她那副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猛地拂袖转身,带着一身未曾消散的寒意,决绝离去。
宜宁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冷硬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周围的繁花似锦、暖风醉人,此刻在她眼中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委屈。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只是……只是太想家了,只是看到美好的春色,一时忘形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眼里,就变成了“恣意妄为”?变成了“不知分寸”?
春桃和夏荷战战兢兢地上前,低声劝慰:“姑娘,先回去吧……”
宜宁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任由丫鬟搀扶着,步履沉重地走回那个如同牢笼般的听雪轩。方才舞动时的那点欢愉和温暖,早已被打击得粉碎。
……
墨韵堂内,傅晏礼沉着脸坐在书案后。
面前的公文摊开着,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刚才在花园里看到的那一幕——她旋转时飞扬的裙裾,那张扬明媚的笑脸,以及墙外那些门客惊艳的目光……
烦躁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手,将手边那盏刚刚沏好、犹自滚烫的雨前龙井,连同茶杯一起,狠狠掼在了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上好的白瓷碎片四溅开来,温热的茶汤洇湿了光洁的地板,留下一片狼藉。
门外的侍从听得声响,吓得魂飞魄散,却无人敢进来询问。
傅晏礼胸口剧烈起伏着,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眸中风暴未歇。
他厌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更厌恶……那莫名因她而起的,强烈到几乎要焚毁他理智的烦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