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令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将宜宁牢牢困在了听雪轩的一方天地里。
那日花园中短暂的欢愉和忘形,带来的后果远比她想象中更为严厉。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禁锢,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立与否定。傅晏礼那句“恣意妄为”和“不知分寸”,像两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绵密的疼。
春桃和夏荷送来的饭菜,依旧精致,甚至因为她的“病”(在她们看来,惹怒大人与生病无异),厨房还特意多备了些清淡可口的岭南小菜。然而,宜宁看着那些食物,却毫无食欲。
不是身体不适,而是心里堵得慌。
一种混合着委屈、不甘、叛逆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发酵、膨胀。她想起岭南时,阿娘虽也教导规矩,却从不曾如此严苛地扼杀她的天性。她想起那日海棠树下,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的感觉,那片刻的自由与快乐,是如此真实而珍贵。
凭什么?凭什么在京城,在首辅府,连思念家乡时随性舞动几下,都成了不可饶恕的过错?都要被冠上“不知分寸”的罪名?
难道她董宜宁,从此就只能做一个按照刻板模子塑造出来的、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吗?
这种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第一餐,她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又放下。最终,她只勉强喝了几口汤,便推说没有胃口,让丫鬟撤了下去。
春桃和夏荷对视一眼,眼中忧色更重,却也不敢多劝。
第二餐,依旧如此。甚至比上一餐动得更少。
到了晚膳时分,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夏荷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姑娘,您多少用一些吧……这般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住?”
宜宁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留给夏荷一个沉默而倔强的背影。
她不是不饿。空瘪的胃袋一阵阵抽搐着发出抗议。但她就是不想吃。仿佛通过这种近乎幼稚的、伤害自身的方式,就能向那个冰冷专制的“叔父”,表达她无声的抗议和委屈。
消息,自然而然地,传到了墨韵堂。
傅忠躬身立在书案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大人,听雪轩那边来报,姑娘……已是连续两餐未曾动筷了。丫鬟去劝,只说是……没胃口。”
“没胃口?”傅晏礼从一堆漕运改制的奏章中抬起头,眉头瞬间拧紧,眸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愠怒。
绝食抗议?
为了那么一点小小的惩戒,就用伤害自己的身体来作为筹码?
真是……愚蠢!且不知好歹!
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奏章,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响亮。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傅忠的头垂得更低。
“下去。”他冷声道。
傅忠不敢多言,连忙退了出去。
傅晏礼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敲击着。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明明灭灭。
他本以为,经过书房那段时日的“教导”,她该更明事理,更懂得收敛。却没想到,骨子里那点岭南带来的野性和倔强,非但没有被磨平,反而在某些时刻,变本加厉地显露出来。
用自损的方式相胁,是最蠢笨、最无能,却也……最有效的手段。
因为他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她饿出个好歹。这不仅关乎他首辅府的名声,更关乎……那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莫名的责任与牵扯。
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这个“麻烦”,远比他预想的更会惹事,也更懂得如何精准地触动他那为数不多的、关于“麻烦”的底线。
他倏然起身,玄色衣袍在身后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朝听雪轩走去。
听雪轩内,灯火昏黄。
宜宁依旧维持着抱膝坐在窗边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夕阳的余晖早已散尽,暮色四合,将她的身影勾勒得单薄而孤寂。听到门外传来那熟悉而沉稳,此刻却带着隐怒的脚步声,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夜风的凉意。
傅晏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巨大的阴影将坐在窗边的宜宁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如炬,冷冷地扫视着室内,最终定格在那个背对着他、显得异常倔强的小小身影上。
“以自损相胁,”他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冰,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冷硬,“是最蠢之法。”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宜宁强装的镇定。她猛地转过头,苍白的小脸上,那双因为连日委屈和饥饿而显得愈发大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不耐与斥责的冷峻面孔,多日来积压的委屈、不甘、愤怒,如同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汹涌着冲垮了她的理智。
“您接我入京,”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要我泯灭故土所有的习性!难道在您眼里,岭南的一切,都是粗鄙不堪,都是不合时宜的吗?”
她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若连对着故乡春日花草,随性起舞,寄托思乡之情,都是错……”她仰着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与质问,“那我与一只被关在华美笼中,连啼鸣都不被允许的囚鸟,又有何异?!”
“囚鸟”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傅晏礼的耳边。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倔强昂着头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控诉,心头那簇因被忤逆而燃起的怒火,竟像是被这汹涌的泪水浇熄了大半。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激烈的情绪外露。一直以来,她在他面前,要么是怯生生的,要么是小心翼翼的,要么是带着懵懂求知的。而此刻,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亮出了稚嫩却尖锐的爪子,不顾一切地捍卫着那点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自由”和“天性”。
泯灭故土习性?囚鸟?
他接她入府,给予庇护,教导规矩,在她眼中,竟成了禁锢和剥夺?
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无奈的情绪,悄然掠过他冷硬的心湖。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单薄肩膀,看着她被泪水浸湿、更显脆弱的眉眼。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一点点流逝。
宜宁喊出那番话后,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声的流泪和急促的喘息。她等待着,等待着他更严厉的斥责,或者更冷酷的惩罚。
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让她以为是幻觉的叹息。
那叹息声太轻,消散得太快,以至于宜宁几乎以为是自己哭得头晕而产生的错觉。
随即,她听到他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似乎……不再像刚才那般冰冷刺骨。
“禁足取消。”
四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
宜宁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傅晏礼避开了她那双过于清澈、此刻充满了震惊与困惑的眼眸,将视线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缓了些许,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硬的退让:
“但日后……不可在外人面前,再有此等失态之举。”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倏然转身,如同他来时一般,大步离开了听雪轩。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宜宁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禁足……取消了?
他……他这是……妥协了?
因为她那番不顾一切的哭诉和质问?
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原本已经做好了承受更猛烈风暴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峰回路转。
她跌坐回矮榻上,伸手触碰着自己冰凉的脸颊,上面还残留着泪水的湿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不可在外人面前失态”。
所以……他不是完全否定她的行为和情感,只是……不允许被“外人”看见?
这个认知,让宜宁的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委屈被部分理解的酸涩,有反抗取得微小胜利的虚脱,更有一种面对傅晏礼时,愈发深刻的、难以言喻的困惑。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矛盾的人?
……
傅晏礼走出听雪轩,并未立刻返回墨韵堂。
初春的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拂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纷乱。他独立于廊下,望着庭院中在夜色里模糊的花木轮廓,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
他清晰地意识到,就在刚才,在那小养女带着泪光的控诉和质问下,他坚守了三十年的、关于“规矩”和“分寸”的原则,再一次,因为她,而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竟会对这种幼稚的、愚蠢的抗议方式妥协。
这绝非他傅晏礼的行事风格。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感到不适,甚至……一丝隐隐的不安。
然而,当他回想起她最后那句“与囚鸟何异”时,心中那点不悦和烦躁,却又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终是迈开步子,踏着清冷的月色,朝墨韵堂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冷硬,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悄然不同。
原则的壁垒,一旦有了第一道裂痕,后续的瓦解,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