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气喘吁吁的,像是跑上来的。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布料都薄得能看到里面的衣服,扎着两个有些凌乱的麻花辫,脸蛋圆圆的,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充满了机灵和倔强。
她的长相,有几分像张兰,尤其是那双眼睛,但更多的是像她那个早逝的父亲,透着一股子倔强和不服输的机灵劲儿。
她就是贺岳的妹妹,贺小琴。
正在读高中,是这个家里的老幺,是张兰的心头肉,掌上明珠,也是这个家里,除了张兰之外,唯一敢跟贺岳叫板的人,唯一不怕贺岳的人。
贺小琴刚从学校晚自习回来,背着个破旧的书包,一进院子,还没走到楼下,就听到自家楼上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哭得凄凄惨惨,吓得她书包都来不及放,三步并作两步,连气都没喘匀,就冲了上来。
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就看到眼前这副让她震惊的景象。
母亲披头散发,衣服都乱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脸上全是泪水和鼻涕,正被哥哥抓着手腕,看起来很痛苦,很委屈。
而哥哥的身后,护着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的,长得过分好看、白得像鬼一样的女人。
那女人,皮肤白得像雪,像瓷器,在昏暗的灯光下都能发光,眼睛红红的,眼眶湿润,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的样子,像电影里的女主角。
贺小琴的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像火山一样喷发。
她根本不用问发生了什么,不用了解前因后果,在她看来,母亲哭了,就是母亲受了委屈,就是母亲被欺负了。
而让母亲受委屈、让母亲哭的,肯定是那个陌生的、漂亮得不像话的,一看就像”狐狸精”、像”妖精”的女人!
肯定是她!
“哥!你快放开妈!”
贺小琴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啪”的一声,也不管书包里的课本会不会摔坏,冲了过来,用力去掰贺岳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凭什么这么对妈!你疯了吗!妈哭了你没看见吗!你还是不是人!”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指责和愤怒。
张兰一看到救兵来了,一看到女儿来了,立刻像看到了救星,哭得更凶了,更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贺小琴怀里,对贺小琴哭诉,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小琴啊!我的小琴啊!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妈就要被你哥和他那个媳妇给逼死了!就要被活活气死了!”
“你哥他现在出息了,有本事了,当了科长了,眼里没有我这个妈了!他要把工资都给那个狐狸精,一分不留地给她,要让她管家,要把这个家的权力都交给她,要把我这个老婆子赶出去,要让我没地方住啊!”
“我不过是说了她两句,就说了两句而已,你哥就护着她,像护什么宝贝一样,还要跟我动手,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腕,都被他抓红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啊……”
张兰颠倒黑白,添油加醋,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被不孝子和恶毒媳妇联手欺负的、可怜无助的、无家可归的老母亲,说得声泪俱下,凄凄惨惨。
贺小琴年纪小,涉世未深,没什么分辨能力,没见过什么世面,加上从小就听张兰的话,对母亲言听计从,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从来不会怀疑。
她一听,更是气得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打那个狐狸精。
她转过头,狠狠地、恶狠狠地瞪着苏凝,那眼神,像要吃人,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把苏凝千刀万剐。
“你就是我哥新娶的媳妇?”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敌意、鄙夷和不屑,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刻薄和尖酸刻薄。
苏凝被她瞪得心里发毛,被她瞪得浑身发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紧张地、僵硬地点了点头,手心都是汗。
“好啊你!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贺小琴开始骂了起来,指着苏凝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了。
“才进我们家门一天,就把我哥迷得五迷三道的、神魂颠倒的,还敢挑拨我哥和我妈的关系,还敢欺负我妈!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丧门星!克夫克妈的灾星!”
“我告诉你,我们贺家不欢迎你!你赶紧给我滚出去!滚回你那个破地方去!我们家不要你这种人!”
贺小琴叉着腰,学着张兰平时骂街的样子,学着那些泼妇的样子,指着苏凝的鼻子就骂了起来,骂得很难听,很恶毒,完全不顾及苏凝的感受。
她才十六七岁,正是最叛逆、最不懂事、最自以为是的年纪。
苏凝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白得吓人,像纸一样,像雪一样。
她的身体,也在轻微地颤抖,像风中的落叶。
她没想到,这个家,不只是婆婆难缠,不只是婆婆刁钻,连小姑子都这么……蛮不讲理,这么恶毒,这么不讲道理。
她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旋涡,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都是要吃她的人,只有贺岳一个人,在艰难地、孤独地护着她,像一座孤岛。
她很累,很绝望。
“贺小琴!闭嘴!”
贺岳终于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怒吼了一声,像狮子一样咆哮。
他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像惊雷一样,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作响,震得墙上的挂钟都在颤抖,震得所有人的耳膜都在发麻。
贺小琴吓得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脸色都白了。
她从小就有点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冷冰冰的哥哥,尤其是他发火的时候,尤其是他那张疤痕脸发怒的时候,她就更怕了。
但今天,有张兰在背后撑腰,有母亲当靠山,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也硬气了起来。
“我偏不!我就不!哥,你就是被她给骗了!被她迷了心窍!你看看她那张脸,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了她,连妈都不要了吗?你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贺岳!你今天要是还认我这个妈,你就立刻把钱要回来,然后让这个女人给我跪下道歉!跪下磕头!给我赔礼道歉!”
张兰也跟着起哄,提出了更过分的、更无理的要求,得寸进尺。
母女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像排练好的一样,把贺岳和苏凝逼到了墙角,逼到了绝境。
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压抑到了极点,像火药桶,一点就炸。
一场更大的战争,一触即发。
贺岳看着眼前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妹妹。
此刻,她们却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公鸡,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毫不留情地攻击他想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女人,攻击他的妻子。
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像要炸开。
他的心,也很疼,很冷。
他知道,跟她们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是对牛弹琴,是浪费时间。
争吵,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只会没完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他松开了抓着张兰的手,脸上那股暴怒的火焰,渐渐平息下去,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悸的、让人害怕的冰冷和疲惫,还有一种深深的失望。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和妹妹,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充满了心寒,充满了说不出的悲哀。
然后,他一言不发,什么都没说,拉起身后还在瑟瑟发抖、还在流泪的苏凝,转身就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
“站住!贺岳!你给我站住!你要去哪!“张兰尖叫道,声音都劈了。
“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你就永远别回来!你就不是我儿子!我就当没生过你!”
她以为,这句话,能把儿子留住。
以往,只要她这么说,贺岳就会妥协,就会退让。
可这次,她错了。
贺岳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依然坚定,依然沉稳。
他拉着苏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将母亲的哭喊、妹妹的咒骂、邻居们的议论,全都关在了门后,关在了身后。
“砰——”
门,重重地关上了,发出一声巨响。
楼道里很黑,很冷,只有几盏昏暗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
苏凝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下楼,脚步很乱,心里一片茫然,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们……要去哪?“她小声地问,声音都在颤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带着恐惧。
她害怕,怕他一生气,真的不要她了,把她扔回王桂芬那里去,那她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贺岳没有回答,没有说话。
他只是拉着她,一直走,沉默地走,穿过黑漆漆的家属院,穿过一排排的楼房,走上了外面漆黑的、空无一人的马路。
夜已经深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晚风很冷,很刺骨,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像针扎一样,刺得人脸疼。
苏凝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布衫,根本挡不住风,冻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手脚都冰凉。
贺岳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灰蓝色干部服外套,直接、轻轻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动作很轻,很温柔。
那件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烟草味,还有一股属于他的、独特的男人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隔绝了外面的寒冷,隔绝了所有的恶意。
苏凝的心,颤了一下,狠狠地颤了一下。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
路灯下,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有些落寞。
他脸上的那道疤,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了,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和沉稳。
他的眼神,很深,很沉,像藏着一片海,藏着一片星空,看不到底。
“别怕。”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却异常的温柔,异常的坚定。
“有我在。”
就四个字,简单的四个字。
却像一颗定心丸,让苏凝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说完,他拉着她冰凉的手,继续往前走,步伐依然沉稳。
苏凝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但她不害怕了,一点都不怕了。
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只要他的手还牵着她,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刀山火海,她也愿意跟着,她也不怕。
他们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穿过几条街,穿过黑暗。
贺岳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地方。
一栋三层的小楼,门口挂着一块牌子。
机械厂招待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