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地下工作室那混合着血腥与消毒水的熟悉气息。通往仓库的楼梯间里,只有灰尘和铁锈的味道,以及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撞击声。那个白色的粉笔箭头,像一道冰冷的命令,指向未知的黑暗。
罗森没有犹豫,踏上了楼梯。水泥台阶冰冷坚硬,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他不需要灯光,对这里的结构了如指掌。上到仓库层,巨大的空间比楼下更显空旷,废弃的机器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在从破损窗户透进的稀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那个粉笔箭头,依旧清晰地出现在地面上,指引着他穿过这些钢铁丛林,走向仓库另一端一个通常锁闭的卸货区小门。
门虚掩着。
罗森停下脚步,手无声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更加隐蔽、用于近距离处理的短刃。他轻轻推开门。
门后是一个狭小的、堆满废弃包装材料的隔间。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纸板和灰尘味。而在隔间中央,唯一一块被清空的地面上,放着一样东西。
不是尸体,不是怪诞的雕塑。
是一个活人。
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蜷缩在地上,双眼紧闭,似乎处于昏迷状态。她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和连帽衫,像个迷路的大学生。但她的姿态极不自然,像是被刻意摆弄过——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手指扭曲地扣在一起,双腿并拢,脚尖绷直。她的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而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同样用白色的粉笔,画着一个符号。
这一次,不再是箭头,也不是螺旋之眼。
那是一个简笔画的笑脸,嘴角却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向上咧开,几乎触及耳根,看起来诡异而疯狂。
罗森走近,蹲下身。女孩没有任何反应。他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颈动脉,跳动微弱但规律。她还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一份“礼物”?一份新的“材料”?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扭曲交叠的手指上,然后,瞳孔微微收缩。他轻轻掰开她紧扣的手指。在她的左手掌心,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老式的金属口琴。而在她的右手掌心,则是一张被揉皱、又似乎被小心抚平过的纸条。
罗森抽出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没有任何特征的字体:
“让她完成最后的乐章。”
乐章?
罗森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只金属口琴上。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轻轻捏开女孩的嘴唇。口腔内部没有明显外伤,但她的舌头……舌尖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新鲜的刺青。
同样是那个咧开大笑的诡异笑脸。
一股寒意顺着罗森的脊椎爬升。这不再是静态的“作品”,这是……互动式的。那个“艺术家”给了他一个活着的“乐器”,并要求他“演奏”?
怎么完成?所谓的“最后的乐章”是什么?是某种行为?还是……她的死亡本身?
他看着女孩昏迷中依然带着一丝痛苦神情的脸,年轻,脆弱,像一件未经雕琢的原材料。杀人对罗森来说如同呼吸般自然,但此刻,这种被设定的、带有明确“指令”的杀戮,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亵渎感。不是对生命的亵渎,而是对他自身“创作自主权”的亵渎。
他不是执行者!他是艺术家!
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在他心底燃起。他站起身,环顾这个狭小、布满灰尘的隔间。那个“艺术家”一定在看着。就在这里,或者通过某种方式。
他不再理会地上的粉笔笑脸,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弃包装材料。他走过去,开始粗暴地翻找。纸箱被撕开,泡沫塑料被捏碎,灰尘漫天飞扬。他要找出点什么,任何一点痕迹,一个摄像头,一个监听器,任何能指向那个隐匿者的线索。
就在他几乎要将整个隔间掀翻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在一個硬纸板箱的夹层里,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他动作一顿,小心地将那样东西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八音盒。老旧的木质外壳,漆面斑驳,上面没有任何装饰。
他打开盒盖。
没有芭蕾舞娘,内部的结构也与他见过的任何八音盒都不同。没有音梳,没有滚筒。只有一组极其复杂的、相互啮合的微小齿轮,以及一小块类似共振板的东西。在齿轮组的中心,镶嵌着一片暗红色的、半透明的材质,看起来……很像他之前那具“作品”背部使用过的生物凝胶。
罗森皱着眉,试探性地,用手指轻轻拨动了其中一个最外缘的齿轮。
“咔哒……”
齿轮组开始缓慢地、艰涩地转动起来。它们摩擦,咬合,发出并非音乐,而是更加诡异的声音——细微的、仿佛骨骼摩擦的“咯吱”声,混合着类似液体滴落的“嘀嗒”声,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如同人类痛苦呻吟般的气音。
这根本不是乐章,这是将痛苦和死亡的过程,用机械的方式解构、重现了出来!
而随着齿轮的转动,中心那块暗红色的生物凝胶,似乎开始微微泛光,内部有极其细微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在微弱地搏动。
就在这时——
地上的女孩,突然发出了声音。
不是清醒的呼喊,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无意识的呻吟。她的身体也开始轻微地抽搐,交叠在胸前的手扭曲得更紧。
八音盒的“音乐”与女孩身体的反应,产生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步!
罗森猛地看向女孩,又看向手中的八音盒。他明白了。这八音盒是一个控制器,一个……共鸣器。它通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影响着女孩的状态。所谓的“最后的乐章”,很可能就是让这诡异的“音乐”进行到某个节点,而那个节点,大概率对应着女孩生命的终结。
他可以选择停下。他可以砸碎这个八音盒,带走女孩,彻底打破这个该死的“指令”。
但……那样就等同于认输。等于承认自己无法理解,无法参与这场逐渐升格的、怪诞的对话。
他看着手中那不断发出痛苦之声的八音盒,看着地上那随着“乐章”而痛苦抽搐的年轻生命,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翻涌——愤怒、好奇、一种被挑战的兴奋,以及……一种冰冷的、想要看看结局会如何的残酷。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于“创作”本身的狂热。
他没有砸碎八音盒。
反而,他再次伸出手指,更加用力地,拨动了下一个齿轮。
“咯啦——!”
更响亮的、仿佛关节被强行扭断的声音从八音盒中传出。
地上的女孩猛地弓起了身体,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却涣散无光,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随即又无力地闭上,抽搐变得更加剧烈。
罗森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最专注的乐师,遵循着乐谱(哪怕这乐谱是如此的邪恶),继续拨动齿轮。每一次拨动,都带来八音盒更“激昂”的声响,也带来女孩更剧烈的生理反应。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但他的手指稳定无比。他在“演奏”,用一个人的生命作为乐器,演奏一首献给黑暗中共鸣者的、关于痛苦与终结的交响诗。
当他的手指最终触碰到齿轮组最核心、那个被暗红色凝胶包裹的驱动齿轮时,整个八音盒的运转达到了顶峰。所有的摩擦声、滴答声、呻吟声汇聚成一种尖锐的、不和谐的噪音。
女孩的身体也同时绷紧到了极限,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破碎的、几乎非人的气音。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八音盒的齿轮停止了转动,暗红色的凝胶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暗。
地上的女孩,彻底不动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随着那最终的“乐章”,消散在空气中。
隔间里,只剩下死寂,和漫天飞舞的灰尘。
罗森缓缓放下八音盒,看着地上那具刚刚失去生命的、年轻的躯体。她的表情凝固在最终的痛苦与恐惧之中,与那个画在地上的、咧开大笑的粉笔笑脸,形成了最残忍、最怪诞的对照。
他做到了。他完成了“指令”。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要穿透仓库的穹顶,望向那未知的黑暗。
“听到了吗?”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这就是我的……共鸣。”
没有回应。
但在绝对的寂静中,他仿佛能感觉到,一双眼睛,正带着满意的、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以及他脚下这份刚刚完成的、血淋淋的“献祭”。
共鸣,已然建立。
代价,是又一条消逝的生命。
而这场黑暗的共舞,显然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