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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地下室的冰冷似乎渗进了骨髓,连同那八音盒最后的尖锐余韵,以及女孩生命消散时无声的叹息,一同凝固在罗森的感官里。他站在女孩的尸体旁,脚下是那个用粉笔勾勒出的、笑容狰狞的符号,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血腥味和尘埃的陈旧气息。

没有胜利感,没有满足,只有一种空荡的回响,仿佛他刚才拨动的不是齿轮,而是自己灵魂深处某根早已锈蚀的琴弦。共鸣?他确实感觉到了,但那共鸣带来的不是愉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坠落感。

他离开了那个狭小的卸货隔间,重新回到自己位于废弃工业区的地下堡垒。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却无法掩盖他指尖似乎仍残留的、那女孩生命最后颤动的幻觉。他径直走向洗手池,再次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麻木。

抬起头,镜中的男人眼神晦暗,下颌紧绷。左臂上那个螺旋烙印,在惨白的灯光下愈发清晰刺眼。这不是勋章,这是枷锁。他不再是独立的“创作者”,他成了某个更大、更扭曲作品的一部分,一个被引导、被考验的“合作者”。

那个“艺术家”满意了吗?通过这场血腥的“共鸣”,他证明了……什么?证明了自己有能力理解并执行那种极致的、将生命过程本身工具化的怪诞美学?

一种烦躁在他心底滋生。他厌恶这种被动的感觉,厌恶自己像个学徒一样,等待着来自黑暗的评判和指引。

几天后,他不得不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一个由政府文化部门牵头的、旨在“净化城市艺术环境”的座谈会,邀请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位“具有社会影响力的艺术家”。罗森本可推辞,但他需要一个理由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地下室,需要回到他熟悉的、可以伪装和掌控的舞台。

座谈会在一栋现代化市政建筑的会议厅举行,灯火通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衣着体面的人群。空气中漂浮着咖啡的香气和礼貌的低语。罗森坐在台上,与其他几位艺术家并排,听着官员们宣读千篇一律的文稿,关于艺术的“社会责任”、“积极导向”和“真善美”的价值。

他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面孔,有熟悉的评论家,有附庸风雅的收藏家,也有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学生面孔,眼神里带着对“大师”的崇拜和好奇。他熟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轮到发言时,用模棱两可、充满隐喻的语言谈论着“生命的张力”与“形式的边界”,赢得阵阵克制的掌声。

一切都和他成名后的任何一场公开活动一样,虚伪,乏味,尽在掌握。

直到自由提问环节。

一个坐在后排的年轻女孩举起了手。她穿着朴素的连衣裙,面容清秀,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不属于这种场合的、近乎穿透性的专注。

“罗森先生,”她的声音清晰,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会场细微的杂音,“您的作品,比如《永生之舞》系列,总是将生命的终结与一种凝固的、强化的美感联系在一起。这是否意味着,在您看来,死亡并非终点,而是某种……更高形式的转化?或者说,是艺术对其原材料的一种必要‘献祭’?”

会场安静了一瞬。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些不痛不痒的提问要尖锐得多,直接触及了他“作品”的核心,那个被精心掩盖的、血腥的真相。

罗森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看向那个女孩,她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求知般的纯粹,但罗森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不是容貌的熟悉,而是某种气息的、如同黑暗中窥视的目光般的熟悉。

他稳住心神,用一贯的、带着疏离感的语调回答:“艺术无法定义生死,它只能捕捉其间的瞬间。所谓的‘转化’或‘献祭’,不过是观者自身对生命无常的一种投射。我的工作,只是呈现‘存在’的某种状态。”

标准的、安全的、毫无破绽的回答。

女孩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下了。她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座谈会继续进行,但罗森却无法再集中精神。那个女孩的眼神,那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重建起来的、在公众面前的镇定外壳。

会议结束,人群开始散去。罗森起身,准备从侧门离开,避开那些试图上前攀谈的人。他快步穿过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走向出口。

就在他即将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走廊尽头,靠近洗手间方向的一个身影。

是那个提问的女孩。

她并没有离开,而是背对着他,站在一面巨大的、装饰着繁复金属边框的镜子前。她似乎正在整理头发,动作缓慢而优雅。

罗森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然后,他看到了。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女孩的身影,和她面前的镜子本身。但在那镜中镜的深处,映照出的,却不是女孩完整的脸庞。

而是她脖颈后方,衣领上方,一小片裸露的皮肤上,一个清晰的、暗红色的印记。

一个简笔画的笑脸。

嘴角以夸张的弧度咧开,几乎触及耳根。

和他在地上、在女孩舌尖上看到的那个粉笔笑脸,一模一样。

罗森猛地停住脚步,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女孩似乎通过面前镜子的反射,看到了身后僵立的罗森。她没有转身,只是对着镜中的他,露出了一个清晰的、与背后印记如出一辙的、咧开至极限的、无声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

随即,她放下整理头发的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步伐轻快地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出口,消失在拐角处。

罗森站在原地,玻璃门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他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是结束。

那场地下室的“共鸣”不是结束。

那个“艺术家”……或者说,那个存在,它的触角,早已伸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渗透进了这光鲜亮丽、代表着“秩序”与“体面”的公共空间。

它就在人群中。在那些看似普通的、仰望着他的面孔里。

它在看着他。一直看着。

而他,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小丑,自以为掌控着一切,实则所有的聚光灯、所有的视线,都来自那个隐藏在幕布之后的、真正的导演。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左臂上那个冰冷的螺旋烙印。

这不仅仅是标记。

这是坐标。

他始终处于对方的“画廊”之中,而他所谓的“作品”,他所有的行动,都不过是这巨大、怪诞画廊里,一件件活动的、尚在“创作中”的展品。

玻璃门上,映出他苍白而僵硬的脸,与市政厅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夜景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割裂、却又无比真实的倒影。

他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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