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迟一些。
昌平大地上的积雪虽已开始消融,但料峭的寒风依旧刺骨,屋檐下挂了一冬的冰棱子。
终于在某个午后噼里啪啦地断裂坠落,砸在尚且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碎成一地晶莹。
陆家村,村东头那座略显破败的小院里,一道精悍的身影正迎着微薄的晨曦辗转腾挪。
陆远赤着上身,仅穿着一条单薄的旧裤,古铜色的皮肤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出缕缕白汽。
他的动作时而刚猛暴烈,如洪拳开山;
时而舒展绵长,似劈挂抽鞭;
贴身靠打时,是八极的崩撼突击;
心意贯通处,又是形意的沉稳如山;
双臂舞动间,带着通背拳的放长击远;
步法转换时,身形如游龙,划出八卦掌的圆活轨迹……
种种截然不同的拳路在他身上竟显得浑然一体,仿佛浸淫了数十年苦功。
若是有真正的行家在此,必定会惊掉下巴,这少年郎看似年轻,但一招一式间那股子凝练的杀伐之气和圆融老辣,绝非这个年纪该有。
院门槛上,坐着小小一只的陆玲。
她双手托着腮帮子,身上裹着哥哥那件改小了的旧棉袄,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院子里那道身影转动。
每当陆远打出特别凌厉的招式,小姑娘就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到哥哥收势,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小脸上满是崇拜。
“呼——”
一趟拳打完,陆远缓缓收功,胸腔中气血平稳充盈,额角鬓边虽有细密汗珠,但呼吸悠长,再无几个月前那副风一吹就倒的虚弱模样。
感受着体内重新滋生的力量感,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一丝弧度。
这具身体底子太差,饶是他有秘法刺激,加上一冬不辍的锻炼和尽可能搜寻肉食补充,也才勉强恢复到常人水平,距离他预期的状态还差得远。
但,总算有了在这艰难世道立足的基本本钱。
“哥,你刚才转圈圈打的那个是啥呀?像要飞起来似的,真好看!”
陆玲见哥哥停下,立刻抱着小马扎往前挪了挪,好奇地问。
“那叫八卦掌,游身八卦,讲究走转换位,不是真的飞。”
陆远回头,对上妹妹纯净的眼眸,脸上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露出一个与她年龄相符的温和笑容。
只有在面对这个相依为命的妹妹时,他才会收敛起那份与生俱来,或者说,是历经无数磨砺出的锐利与沧桑。
“哦……”陆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她心里,哥哥打的拳都厉害极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约莫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像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跟头。
他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远……远哥!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陆远眉头一皱,认出来人是同族的陆小川,沉声问:“慌什么?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陆小川狠狠喘了两口粗气,指着村西头的方向:“是……是芦花姐!她在秦家村被打了!秦家那帮王八蛋动手了!六叔正在祠堂门口敲锣召集人手呢!让能动弹的都过去!”
“什么?”陆远眼中寒光骤然大盛,“秦家村的人胆儿肥了?敢动我陆家的人?”
他甚至没来得及擦汗,几步跨到墙边,抄起那根被摩挲得光滑油亮的枣木扁担。
这扁担一头粗一头细,入手沉实,在他手里,比寻常棍棒更具威力。
“哥!”
陆玲猛地站起来,小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写满了惊慌和担忧。
她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召集人手意味着什么,那是要打架,要见血的!
“没事,哥去看看就回。”
陆远走到妹妹身边,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放缓,“在家锁好门,我不回来,谁叫也别开,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陆玲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哥,你……你小心点!”
“放心。”
陆远给了妹妹一个安心的眼神,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陆玲看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咬了咬嘴唇,还是听话地跑回去,费力地插上门栓。
然后搬着小马扎坐到窗边,紧张地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向外张望。
村与村之间的械斗,在这年月并不稀奇。
为了争水、争地、甚至是为了争一口气,两个村子的人抄起农具打作一团是常事。
陆远融合的记忆里,前身从十六岁起,就没少跟着族里的叔伯兄弟去跟邻近的秦家村打交道。
这次六叔陆老六如此急切地召集人手,肯定是嫁到秦家村的堂姐陆芦花在婆家受了天大的委屈,跑回娘家哭诉求援了。
陆家庄的人,大多同宗同源,祖上是从南方逃难至此,血缘关系紧密,宗族观念极强。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方扎根,靠的就是抱团。
出嫁的闺女在婆家要是受了欺负,娘家人绝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否则,整个陆家庄在十里八乡都会抬不起头。
村口祠堂前的大槐树下,已经黑压压地聚了一片人。
锄头、铁锹、钉耙、扁担……各式各样能顺手伤人的家伙都被握在了手里。
男人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带着压抑的怒气,只有偶尔低声交换信息的嗡嗡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陆远挤过人群,来到前面。
领头的是村长陆建国,也是他血缘较近的三叔,旁边站着的正是眼睛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的陆老六。
“三叔,六叔,具体咋回事?”
陆远凑到陆建国身边,低声问道。
陆建国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秦家欺人太甚!你芦花姐过年的时候,不是带了两斤腊肉回婆家么?
按咱这儿的规矩,这回门礼,秦家怎么也得让她带个二十斤棒子面回来,两家脸上都好看。
结果可好,他秦家那个在城里轧钢厂当工人的女婿贾东旭来了,空着手上门,张口就要借粮!
芦花不肯,换谁谁能肯?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她当家的秦安,那个窝囊废,不但不拦着,反而嫌芦花丢了他面子,当众就扇了她一巴掌!”
他顿了顿,喘了口粗气,继续道:
“这本来是他们家务事,咱们外人不好插手。可偏偏你六叔家的小子陆熊,今天刚好去秦家村给他姐送点东西,撞见了这一幕!
那小子也是个爆炭脾气,见自己姐姐挨打,哪能忍?当场就跟他姐夫秦安和那个城里女婿理论起来。
结果,那贾东旭,仗着自己是城里人,横得很,二话不说,直接把陆熊给打了!鼻血都给打出来了!这他娘的还能忍?打我们陆家的闺女,还打我们陆家的后生!当我们陆家庄没人了吗?”
陆远安静地听完,他几乎要被气笑了。这贾东旭是个什么奇葩玩意儿?
跑到老丈人家打秋风,还敢动手打大舅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操家伙!跟六叔去秦家村要个说法!”陆建国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
“走!”
“干他娘的秦家村!”
一两百号陆家老少爷们,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浩浩荡荡地涌出村口,朝着十几里外的秦家村扑去。
脚步声、农具碰撞声、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股压抑的洪流,惊得路旁枯树枝头的寒鸦扑棱棱乱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