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七月十八日,热河的天依旧没放晴,反而飘起了毛毛细雨,打在避暑山庄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黏腻 —— 就像八大臣们此刻的心思,又黏又硬,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权力攥紧。
头天刚办完咸丰的丧礼和载淳的继位大典,宫里的人还没缓过劲来,肃顺就带着另外七位顾命大臣,一大早堵在了烟波致爽殿的门口。这七位分别是载垣、端华、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清一色的咸丰亲信,要么是宗室子弟,要么是军机重臣,个个都不是善茬。
这会儿的小载淳,刚被嬷嬷叫醒,还揉着眼睛打哈欠,嘴里念叨着要吃奶糕。他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昨晚没睡好,眼睛下面还有淡淡的青影,哪有半点帝王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没睡醒的普通娃娃。
“皇上,臣等有本启奏。” 肃顺领头,八个人齐刷刷地跪在殿外,声音洪亮,震得雨丝都跟着发抖。
小载淳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懿贵妃身后躲。懿贵妃扶着他的肩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心里却明镜似的 —— 这八位是来 “定规矩” 的,说白了,就是要把权力彻底拿到手。
慈安皇后也坐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方手帕,轻轻擦着眼角,看似沉浸在丧夫之痛里,实则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众卿平身,有话进来说吧。” 懿贵妃替小载淳开口,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
八大臣这才起身,鱼贯而入,偌大的烟波致爽殿,瞬间被他们占去了大半。肃顺走到殿中央,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的章程,高声念道:“先帝遗诏,命臣等八人赞襄一切政务。为稳定朝局,臣等拟定辅政章程十条,请皇上御览。”
这十条章程,说穿了就一个意思:所有权力归八大臣,小皇帝只管盖章,两宫太后只管享福,不准插手朝政。
里面写着:“凡内外奏折,皆由八大臣拟定批答意见,呈皇上朱批;凡任免官员,皆由八大臣商议决定,皇上只需点头;凡军国大事,皆由八大臣会议裁决,太后不得干预……”
一条一条念下来,懿贵妃的脸色越来越沉。她心里暗骂:肃顺这老狐狸,胃口也太大了!这是要把皇上当成盖章机器,把我们太后当成摆设啊!
可她没发作,只是转头看向小载淳,柔声说:“淳儿,你看,各位大臣是为了帮你打理朝政,你觉得可行吗?”
小载淳哪懂什么章程,他看着肃顺等人虎视眈眈的样子,又看了看娘的眼睛,小声说:“娘说可行,就可行。”
“皇上圣明!” 肃顺立刻高声附和,然后看向懿贵妃和慈安,“既然皇上准奏,还请两位太后懿旨,昭告天下,即日起,一切政务皆按此章程办理。”
慈安皇后抬起头,犹豫了一下,说:“这章程是不是太急了点?先帝刚驾崩,皇上还小,不如缓一缓,再商议商议?”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肃顺立刻反驳,“国不可一日无纲,现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南方‘长毛’未平,北方洋人虎视眈眈,若不尽快确立辅政体系,恐生变故!”
载垣也跟着帮腔:“是啊,太后娘娘,臣等都是先帝信任之人,必定尽心辅佐皇上,绝无半分私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谁都听得出来,他们是怕夜长梦多,想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
懿贵妃心里清楚,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八大臣手握先帝遗诏,又掌控着行宫的兵权,真要是闹僵了,吃亏的是自己和儿子。她只能暂时隐忍,对慈安说:“姐姐,肃大人说得也有道理,就按他们说的办吧,只要能为皇上好,为大清好,我们做太后的,多省心也是好事。”
慈安见懿贵妃都这么说,也不好再反对,点了点头:“那就依各位大臣所奏。”
八大臣一听,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肃顺立刻让人把章程拿去盖章,然后又说:“皇上,为了方便处理政务,臣等恳请皇上移居避暑山庄的‘勤政殿’,以后所有议事、批阅奏折,都在那里进行。”
这又是一招 —— 把小皇帝搬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方便随时掌控。懿贵妃心里清楚,这是阳谋,却不得不答应。
就这样,八大臣的辅政体系,在咸丰驾崩后的第二天,就以一种近乎 “逼宫” 的方式确立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热河行宫彻底变成了八大臣的天下。
勤政殿里,每天都能听到他们议事的声音,吵吵嚷嚷,比菜市场还热闹。小载淳被按在龙椅上,从早坐到晚,听着他们讨论怎么镇压 “长毛”,怎么应对洋人,怎么任免官员,听得头都大了。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件小事,他们能吵上大半天,只觉得屁股坐得生疼,想念嬷嬷做的奶糕,想念李鸿藻先生教他的唐诗 —— 至少唐诗还押韵,比这些大臣的争吵好听多了。
有一次,八大臣因为要不要给曾国藩加官进爵的事吵了起来。肃顺主张给曾国藩封王,说他平定 “长毛” 有功,能鼓舞士气;载垣却反对,说曾国藩手握重兵,再封王,恐尾大不掉。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横飞,差点动手。
小载淳被吓得缩在龙椅上,小声说:“别吵了,都给曾国藩封王好不好?这样他就能快点打败‘长毛’,朕也能早点回宫了。”
这话一出,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肃顺看了看小载淳,嘴角撇了撇,没说话,心里却在想:一个毛孩子懂什么!载垣则直接说:“皇上,军国大事,不可儿戏,岂能凭一己之愿决定?”
小载淳被他说得脸一红,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了。他觉得很委屈,自己明明是皇帝,却连说话都没人听。
懿贵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儿子在勤政殿受了委屈,可她也没办法,只能每天晚上给儿子做点好吃的,安慰他说:“淳儿,再忍忍,等我们回到北京,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她没告诉儿子,回到北京,等待他们的不是安稳,而是一场更大的风暴。
这段时间,懿贵妃和奕訢的联络也越来越频繁。她通过心腹太监安得海,把热河的情况一一告诉奕訢,包括八大臣的嚣张跋扈,包括小皇帝的处境,包括自己的担忧和计划。奕訢也回信,说他已经在北京联络了不少反对八大臣的官员,控制了京城的兵权,就等他们回京,一起动手。
可这些,都不能让小载淳知道。他还是每天去勤政殿 “上班”,听大臣们吵架,盖章,然后回家读书,睡觉。只是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眼神里的懵懂,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和迷茫。
李鸿藻看着小载淳的变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劝劝八大臣,让他们对小皇帝尊重一点,可他人微言轻,根本没人听他的。有一次,他趁给小载淳上课的机会,悄悄说:“皇上,读书不仅是为了识字,更是为了明辨是非,将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小载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先生,什么是自己的命运?朕的命运,不是早就被父皇定好了吗?”
李鸿藻叹了口气,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皇上只要好好读书,将来就能亲理朝政,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小载淳看着先生,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想起娘说的话,想起自己要打败洋人、重建圆明园的誓言,握紧了小拳头:“先生,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一定要自己做主!”
可他不知道,这 “自己做主” 四个字,对他来说,是多么遥远的奢望。
八大臣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肃顺仗着自己是领头的,越来越专横,什么事都自己说了算,不把其他七位放在眼里。载垣、端华心里不服气,私下里也抱怨过好几次,说肃顺 “独断专行”。这一切,都被懿贵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 敌人的矛盾,就是自己的机会。
七月底,八大臣终于决定,九月初,护送咸丰的灵柩,带着小皇帝和两宫太后,回北京。
消息传来,懿贵妃心里松了一口气 —— 北京是奕訢的地盘,回到北京,她的胜算就大了很多。可她也知道,这一路凶险重重,肃顺等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在半路动手。她必须更加小心,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小载淳听说要回北京,却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拉着懿贵妃的手,兴奋地说:“娘,我们要回宫了吗?是不是可以见到以前的嬷嬷,是不是可以去园子里抓兔子了?”
懿贵妃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是啊,淳儿,我们要回宫了。” 可她心里却在想:回的不仅是紫禁城,更是权力的战场。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八日,这一天确立的顾命之局,看似稳固,实则早已埋下了分裂的种子。八大臣的专权,两宫太后的隐忍,小皇帝的懵懂,恭亲王的蛰伏,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发展。
热河的雨还在下,冲刷着行宫的尘埃,却冲不掉权力的欲望,也冲不掉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小载淳还在盼着回北京抓兔子,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一场改变他一生,也改变大清命运的权力洗牌。
而肃顺等人,还沉浸在掌控权力的喜悦中,他们以为,只要把小皇帝和太后牢牢控制在手里,就能高枕无忧。可他们忘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女人,和一个隐忍多年、蓄势待发的亲王。
这场顾命之局,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短命的游戏。而游戏的结局,将在回京的路上,在紫禁城的金銮殿上,彻底揭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