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黑瓦,顺着翘起的飞檐往下淌,连成一道道晶亮的水帘,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
院子里很暗,只有正屋门楣上,悬着一盏旧羊皮灯笼,晕开一团暖黄的光。光不算亮,勉强照亮底下三尺见方的干爽地面,再往外,就被淅淅沥沥的雨幕吞没了,只映出院里那棵老槐树湿漉漉、黑沉沉的影子,枝桠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无声窥探的鬼爪。
陈青衍趴在冰凉的木门槛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努力伸着手去接屋檐水。冰凉的雨水砸在掌心,溅起细小的水花,带来一丝痒意。他才七岁,身子骨单薄得像初春的柳条,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旧布衫里,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黑沉沉的雨夜里,像是淬了火的星星,灵动地转着。
“师父,雨里有腥气,”他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扭过头朝屋里喊,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东头李寡妇家墙根下那窝耗子,怕是要遭殃了。”
屋里比院子更暗些,只角落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将坐在桌旁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老长,晃晃悠悠,仿佛随时会融进墙体的阴影里。
王师傅没回头,依旧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的物件。那是一面青铜罗盘,只有他巴掌大小,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生光,泛着幽古的色泽。盘面上天池、内盘、外盘层次分明,密密麻麻刻满了先天八卦、洛书数字、二十四山、二十八宿等等符号,在昏灯下泛着幽寂的冷光。他用一块柔软的麂皮,极轻、极慢地拂过每一道刻痕,眼神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物事,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岁月与秘术沉淀的重量。
“耗子遭殃,与你何干?”王师傅的声音不高,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屋外烦嚣的雨声,“气机交感,吉凶自有前兆。你嗅到腥气,是地脉中的‘浊阴’随雨水上泛,耗子穴居低洼,首当其冲罢了。”
小青衍撇撇嘴,收回被雨水打得冰凉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可李寡妇心眼不坏,上次还偷偷给咱们塞过两个鸡蛋。她家就靠着墙根那点地方晒点干菜,耗子死了烂在那里,多晦气。她儿子狗娃跟我玩得好哩……”
王师傅这才抬眼瞥了他一下。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刻画出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一双眼睛却不见老态,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跳动的灯苗,看不出情绪。“风水之道,首重‘观势’,次在‘察气’,末节才是‘调理’。你只见耗子晦气,可看见这雨中腥气源头在何处?是东头张屠户家新开的血水沟未封堵,污了地脉?还是前日村口那棵老柳树被雷劈了半截,伤了此地的‘生气’枢机?”
小青衍被问得一怔,眨巴着眼睛,努力回想。他天性里那股活泼好动的劲儿,总让他先注意到近处、细微的东西,对于更大范围的“势”,确实看得模糊。张屠户家的血水沟?好像是有那么回事,红汪汪的看着吓人。村口的老柳树?确实焦了半边,黑乎乎的。
王师傅不再说话,低头继续擦拭罗盘。屋里只剩下布帛摩擦青铜的细微沙沙声,和屋外绵密得令人心头发慌的雨响。
过了好一会儿,小青衍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从门槛上爬起来,蹭到桌边,仰着脸,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恳求:“师父,那……那咱们能调理一下吗?不让浊阴之气冲了村子?就……就帮帮李寡妇家也行啊。”
王师傅的手停了一下,目光落在小青衍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这孩子是他三年前从三十里外乱葬岗的饿殍堆里捡回来的,当时只剩一口气,胸口却烫得吓人。命格奇特,生机旺盛得不像话,像是被强行注入了过量的生命力,偏偏内里又缠绕着一股极隐晦、极霸道的死寂劫气,如附骨之疽,连他钻研风水命理大半辈子,也看不透这矛盾的根源。活泼跳脱,心思却纯良得过分,见不得人受苦,这性子在这行当里,也不知是福是祸。
“调理?”王师傅淡淡反问,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凭什么?风水之术,一动便牵扯因果。你凭什么去动这一村的气运?凭你一时的不忍?还是凭你我这孤零零的师徒二人?”
“我……”小青衍语塞,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才猛地挺起小胸脯,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我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李寡妇是好人,村子……村子也还好,狗娃他们还分过我窝头吃呢!”
王师傅沉默着,油灯的火苗噼啪轻响了一下,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旋即又恢复原状。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窗外飘过的一缕风。他将那面擦拭得光可鉴人、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光线的青铜罗盘,推到了小青衍面前。
“拿着。”
小青衍愣住了,看着桌上那面小小的罗盘。他知道这东西,师父从不离身,说是师门传承的宝贝,叫什么“青蚨盘”。盘针据说是用天外陨铁之心打磨,能感应最微弱的地气变迁。师父连碰都很少让他碰,今天怎么就……
“师父?”
“村西三里,有一处孤零零的矮丘,形如卧牛,叫眠牛墩。”王师傅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子时前,你去到那卧牛的‘鼻尖’位置,以此盘定准子午正针。待看到坤位(西南)地面有阴火自生,便用我教你的‘导引诀’,将盘中‘生气’催发,导入地下三尺。做完就回来,不许回头,不许与任何人说话。”
小青衍的心砰砰直跳,既有被委以重任的兴奋,也有对未知黑夜和那听起来就诡异的“阴火”的紧张。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面青铜罗盘。罗盘入手微沉,一股温凉的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开,直透四肢百骸,仿佛活物般,隐隐与他体内那旺盛的生机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让他精神一振。
“师父,阴火……是什么样子的?”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到时你自然知晓。”王师傅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入定,“记住,只导引,不可试图镇壓或驱散。一念之差,吉凶立判。若事不可为,速退。”
小青衍用力点头,将罗盘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又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转身冲进里屋,翻出一件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蓑衣和斗笠,笨拙地穿戴好。
临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
师父依旧坐在油灯旁,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扭曲,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与这老屋、这雨夜融为一体。檐下的羊皮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摇晃,那团昏黄的光,是他即将踏入的冰冷雨夜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坐标。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木头和尘土气息的空气,埋头顶着风雨,冲出了院子,小小的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和雨幕吞没。
油灯旁,王师傅缓缓睁开眼,目光穿透敞开的门,望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深邃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化开的忧色。
青蚨盘已动。
这孩子的劫,和他那迷雾般的命格,又该被引向何方?
檐下的灯笼,在骤然加紧的夜风中,剧烈地晃荡起来,光影乱舞,如同此刻悄然泛起涟漪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