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的深圳,骄阳似火。
林牧站在科技园某写字楼的大堂里,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衬衫领口,确认领带是否打得标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参加的第十八场面试了。
“林牧?”
人事部的小姑娘探出头,不带任何温度地念出他的名字,就像在叫号等餐一样。
“到!”林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直了身体,随即觉得这反应有些过于卑微,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他跟着小姑娘走进会议室,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会议室里坐着三个面试官。最左边的是技术主管,三十出头,头发已经秃了一圈,正低头刷着手机;中间的是人事经理,一个涂着精致妆容的女人,正在翻阅他的简历;最右边的看起来是某个部门总监,西装革履,表情严肃。
“请坐。”人事经理抬起头,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林牧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林牧是吧,985院校,农业资源与环境专业,2023年毕业…”人事经理看着简历,语气平淡,”毕业已经一年了,这期间都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准确地扎进林牧最不想触碰的伤口。
“我…我在找工作。”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一年都在找工作?”技术主管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没有做过任何实习或者兼职?”
“有的,我曾经在两家公司实习过,但…”
“都没转正是吗?”人事经理打断他,手指在简历上点了点,”试用期都被辞退了?”
林牧的脸刷地红了。
是的,他经历过两次试用期被辞退。第一次是在一家农业科技公司,说是要做智慧农业,结果让他天天打电话推销化肥,三个月后以”不符合岗位要求”为由辞退。第二次是在一家环保公司,画了两个月的大饼,工资只发了一个月,然后突然通知整个部门裁员。
“是因为公司的原因…”林牧试图解释。
“公司的原因?”部门总监开口了,声音冷冰冰的,”林牧同学,你毕业一年,换了两家公司都待不住,现在又来面试我们公司。你觉得,如果我们录用你,你能保证不会三个月后又跳槽吗?”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说能保证,对方会觉得你在说谎;说不能保证,那就是自己给自己判死刑。
“我…我会认真对待这份工作。”林牧只能这样说。
人事经理和总监对视了一眼,那眼神林牧太熟悉了——这是已经决定不要你了。
但面试还在继续,因为流程必须走完。
“你对我们公司了解多少?”
“你对这个岗位的薪资期望是多少?”
“你的职业规划是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就像在考试一样。林牧机械地回答着,心里却越来越清楚:这次又黄了。
果然,十五分钟后,人事经理站起身:”好的,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我们会在一周内给你答复,请留意邮箱。”
这句话的潜台词林牧太清楚了:不会有任何答复,你就安心等着石沉大海吧。
—
走出写字楼,深圳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林牧摘下那条勒得难受的领带,随手塞进公文包里。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半。今天还有一场面试,晚上六点,在福田。他还有三个半小时的空档。
要不要去?
林牧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
从去年毕业到现在,整整十三个月,他投出了超过三百份简历,收到了五十几个面试邀请,经历了无数次”我们再考虑考虑”、”你很优秀但不太合适”、”我们会通知你”这样的婉拒。
他参加过那种二十个人一起的群面,像商品一样被摆在货架上任人挑选;他经历过五轮面试,从早上九点面到下午五点,最后被告知”暂时没有HC(编制)”;他见过那些在招聘软件上标着”急招急招”,等你去了却说”岗位已满,可以留个简历等通知”的公司。
最讽刺的是,他是985大学毕业的。
高中时,老师说:”考上985,你的人生就成功了一半。”
大学时,辅导员说:”985的毕业证,是你找工作的金字招牌。”
可现实是什么?
现实是HR看着他的简历,第一句话就是:”农业专业啊,我们这里不太需要。”
现实是面试官质疑他:”985毕业的,为什么找不到工作?是不是能力有问题?”
现实是他的大学同学,有的去了中科院读博,有的进了体制内,有的回家继承家业,而他,一个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只能在这座城市里四处碰壁。
林牧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个五块钱的饭团。这就是他的午饭。为了省钱,他已经两个月没进过餐厅了。
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林牧一边啃着饭团,一边打开手机上的记账APP。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的财务状况:
**余额:2347元**
**本月支出:**
– 房租:2000元(城中村的隔断间)
– 交通费:预计500元(面试跑来跑去的地铁费)
– 饮食:预计800元(一天30块)
– 话费:30元
– 其他:200元
**本月预计结余:-1183元**
也就是说,再过三天,他的存款就要透支了。
而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入了。
上一次试用期被辞退后,他领到了两个月的工资——8000块。这8000块,支撑了他三个月的求职生活。现在,弹尽粮绝了。
林牧看着那个不断减少的数字,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恐慌。
如果下个月还找不到工作,他怎么交房租?
如果房租交不起,他睡哪里?
如果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他该回老家吗?可是回老家干什么?在县城也没有工作机会,而且那意味着承认失败,意味着要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意味着要听亲戚们的风凉话:”哎呀,大学白上了吧?”
不,他不能回去。至少不能现在回去。
林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打开招聘软件,开始浏览新的职位信息。
屏幕上,一条接一条的招聘信息滚动着:
**”诚聘农业技术员,月薪4000-6000,要求3年以上工作经验”**
——他刚毕业,哪来的三年经验?
**”招聘销售代表,底薪3000+高额提成,月入过万不是梦!”**
——他面试过十几家销售岗位,都是画饼,底薪少得可怜,提成根本拿不到。
**”急招环境工程师,要求硕士以上学历”**
——他只是本科。
**”农业公司招聘,包吃住,月薪5000″**
——点进去一看,工作地点在偏远山区,每天工作12小时,一个月休息两天。
林牧滑动着屏幕,眼神越来越空洞。
这些岗位,要么是他不符合要求,要么是根本就是坑。真正靠谱的工作,竞争激烈到什么程度?他见过一个岗位,招一个人,收到了三千多份简历。
他这样的,985毕业又怎么样?在简历海里,他只是一个代码,一串数据,一个可以被HR一秒钟略过的名字。
“操!”
林牧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旁边路过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赶紧低下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消息。
林牧打开一看,是大学室友李想发来的:
“牧哥,晚上有空吗?咱们宿舍聚一聚?”
林牧犹豫了一下,回复:”我晚上还有个面试…”
李想秒回:”又面试啊?这个月第几场了?我说你也别太拼了,要不考虑考虑其他出路?”
其他出路?什么出路?
林牧打字:”什么出路?”
李想发来一条语音:”考公啊!考研啊!或者学个技术,去当程序员也行。我表哥上了个培训班,现在在鹅厂拿三万一个月呢!”
林牧苦笑。
考公?他考过,国考、省考、市考,一次都没进面试。那个竞争比,动辄几百比一,他这种既没关系又没背景的,就是陪跑的。
考研?他也想过,可是考研需要至少一年的全职准备,这一年的生活费从哪来?而且就算考上了,三年后出来,就业形势会更好吗?
学编程?他不是没试过,报了个网课,学了两个星期,连HTML都没搞明白就放弃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程序员的。
他打字回复:”再看看吧,我再找找。”
李想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行吧,加油。对了,晚上如果面试结束了,来华侨城这边,我约了小萱和老张。”
小萱和老张,都是他们宿舍的兄弟。毕业后,李想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虽然天天加班,但工资还不错;小萱考上了本地的公务员,虽然工资不高但稳定;老张家里有点背景,进了国企。
只有他,林牧,还在求职的泥潭里挣扎。
—
下午六点,林牧准时出现在福田某大厦的前台。
这是一家叫”绿源农业科技”的公司,招聘的岗位是”农业项目专员”。林牧对这家公司做过调研,成立时间三年,注册资本五百万,主要业务是农业技术推广和农资销售。
听起来还算靠谱。
但当他被带进面试间时,心就凉了半截。
面试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桌上摆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整个办公区只有七八个工位,一半是空的。
“林牧是吧,坐。”男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也没看他的简历,直接开门见山,”我先说说我们这个岗位。农业项目专员,说白了就是跑业务。我们公司主要做化肥、农药、种子的销售,你的工作就是去农村找客户,推销我们的产品。”
林牧心里一沉。又是销售。
“底薪三千五,提成按销售额的百分之五算。你要是能干,一个月上万也不是问题。”男人说得很直接。
“那…有五险一金吗?”林牧问。
男人愣了一下:”转正后有五险,一金暂时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们公司发展很快,以后肯定都会有的。”
林牧继续问:”试用期多久?”
“三个月。试用期底薪三千。”
“那试用期有提成吗?”
“试用期…按百分之三算。”
林牧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试用期三千块底薪,就算他拼了命跑业务,一个月能卖出十万块的货(这已经是很高的业绩了),提成也就三千块。也就是说,试用期工资顶多六千。
而且这还是理想情况。实际上,作为一个完全没有销售经验的新人,他第一个月能出单吗?
“你考虑一下,如果能接受,明天就可以来上班。”男人站起身,显然面试已经结束了。
林牧也站起来,礼貌地说:”好的,我回去考虑考虑,明天给您答复。”
“行。”男人挥挥手,已经在看手机了。
走出大厦,夜幕已经降临。深圳的夜晚,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座城市在夜晚比白天更加繁华,更加热闹,也更加冷漠。
林牧站在路边,看着那些匆匆赶路的人,看着那些明亮的写字楼,看着那些豪华的商场,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疏离感。
这座城市,不属于他。
或者说,这座城市只属于那些有钱的人、有权的人、有背景的人。而他,一个普通的985毕业生,一个来自小城市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这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nobody。
他掏出手机,看着李想发来的定位。华侨城,离这里还有一个小时的地铁车程。
要去吗?
去了,面对兄弟们,该说什么?说今天又面试失败了?说自己快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说自己后悔当初选了农业专业?
不,他不想说这些。他不想看到别人眼中的同情或是隐藏不住的优越感。
林牧打字:”兄弟们,我今天有点累,就不过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发送。
手机很快震动,李想回复:”怎么了?面试不顺利?”
林牧回复:”还行,就是累了。”
这是谎话。他不是累了,他是心累了。
—
深夜十一点,林牧躺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发呆。
这个隔断间只有八平米,是房东用客厅隔出来的。一张床、一个小衣柜、一张折叠桌,就是全部的家当。墙壁是薄薄的石膏板,隔壁的动静清晰可闻。
空调是坏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热风一阵阵地吹在脸上。
林牧打开手机,机械地刷着短视频。
屏幕上,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博主在炫耀着自己的生活:
“我是怎么从月薪三千到年薪百万的?”
“985毕业生的一天,年薪50万是什么体验?”
“在深圳,这样的收入才能算中产…”
林牧关掉视频,打开知乎。
首页推荐的问题是:”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焦虑?”
他点进去,看到一个高赞回答:
“因为上一代人用三十年积累的财富,这一代人需要用三百年才能追上。房价、教育、医疗,每一座大山都压得人喘不过气。内卷、996、35岁危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这是时代的问题。”
底下的评论区炸了:
“说得太对了,我985毕业,现在月薪八千,扣掉房租和生活费,一分钱存不下。”
“我硕士毕业,在国企当螺丝钉,一眼看到退休。”
“已润,不想卷了。”
林牧一条条地看着,每一条都像在说他自己的故事。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经历这些。
原来,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很难。
但这种认同感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反而让他更加绝望。因为这意味着:**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系统的问题。而他,改变不了系统。**
凌晨一点,林牧还是睡不着。
他打开电脑,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这一年来写的求职日记。
第一篇,写于去年七月:
“今天参加了第一场面试,有点紧张但充满期待。我相信凭我的能力,一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林牧看着这段话,苦笑。那时候的自己,多天真啊。
他翻到最新的一篇,写于三天前:
“第十七次面试失败。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我的能力不够吗?还是运气不好?还是这个社会根本就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我真的很累了。”
林牧盯着这段文字,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打上:第十八次面试失败。
然后,他开始疯狂地敲击键盘:
“我受够了。
受够了那些虚伪的HR,受够了那些画饼的老板,受够了那些把人当工具的公司。
受够了这个城市的冷漠,受够了这个社会的不公,受够了这个时代的内卷。
我是985毕业的,我接受了十六年的教育,我学习过农业科学、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
可这个社会告诉我:这些都没用。
有用的是会拍马屁,有用的是有背景,有用的是愿意被剥削。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定义,不甘心自己的价值被否定,不甘心自己的理想被现实碾碎。
我要逃离。
逃离这座城市,逃离这个系统,逃离这该死的内卷世界。
我要去找一个地方,一个可以让我用自己的知识和双手创造价值的地方。
我要证明,离开了这个系统,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我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不内卷、不剥削、不压迫的世界。
我要建立…一个乌托邦。”
写完这些,林牧的手在颤抖。
他知道这很疯狂。逃离?去哪里?怎么逃?
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再也遏制不住了。
林牧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
“海外农村发展”
“自给自足社区”
“生态农场”
“乌托邦实践”
一条条信息映入眼帘。
他看到了以色列的基布兹,集体农庄运转了上百年;他看到了丹麦的生态村,用可再生能源实现能源自给;他看到了中国的华西村,集体经济让村民共同富裕…
原来,真的有人在实践乌托邦。
原来,这不是梦。
凌晨三点,林牧关掉电脑。
他躺回床上,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坚定。
他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疯狂的、大胆的、可能会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他要离开。
离开深圳,离开这个吃人的城市,去寻找一片可以让他真正生活的土地。
他要建立一个乌托邦。
一个属于劳动者的,属于普通人的,属于那些被这个社会抛弃的人的——乌托邦。
窗外,深圳的夜空依然明亮。
但林牧知道,这座城市的光,照不进他的心里。
他要去寻找真正的光。
—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