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那天,我刚救下自杀的男孩。
他妈妈就用看脏东西似的眼神瞟他,那眼神凉得像冰碴子。
孩子刚回来的活气都在往回缩。
我心一揪,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他抬眼看我,眼神裹着慌和感激,像抓住了浮木,我心里酸得慌。
没成想转天就收到他妈妈的投诉,说我“举止轻佻,勾引病人”,要医院开除我、赔精神损失费,还把我网暴了……
后来,有人说“自杀的人是家里最正常的那个”,我盯着这句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我刚结束一台长达六小时的手术。
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碘伏,泛着浅棕色的印子。
我靠在急诊室走廊的墙壁上,指尖捏着半杯凉透的温水,连喝一口的力气都快没了。
夜班连白班,神经一直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此刻骤然松弛下来,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医生!医生!快!抢救室!”
急促的呼喊声裹挟着杂乱的脚步声冲过来,瞬间击碎了走廊里短暂的平静。
我几乎是本能地直起身,将水杯随手塞进旁边的护士站抽屉,拔腿就往抢救室跑。
白大褂的下摆被风掀起,扫过脚踝,带来一阵凉意。
抢救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病床上躺着个男孩,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左手手腕上的伤口狰狞可怖,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身下的白色床单。
他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毫无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失血过多,血压持续下降,准备输血!”我一边吼着,一边迅速戴上无菌手套,双手稳稳地按压在他的伤口上。
指尖传来温热粘稠的触感,那是生命流逝的温度。
旁边的护士手脚麻利地准备着输液管和急救药品,监护仪发出单调而急促的“滴滴”声,在寂静的抢救室里格外刺耳。
“心率五十,呼吸十二!”
“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推!”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疼。
这么年轻的孩子,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怎么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
抢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止血、输血、缝合伤口……每一个动作我都做得格外认真,格外用力。
我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可每次面对这样年轻的生命,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抢救室里只有仪器的声音和我们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监护仪上的数值终于渐渐平稳下来,男孩的胸口起伏变得有力,脸色也稍微恢复了一丝血色。
“血压上来了,心率正常。”护士长松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缓缓收回手,摘下手套,指尖已经被汗水浸湿。
看着病床上终于脱离危险的男孩,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后背的白大褂都被冷汗浸透了。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舒了口气。
刚把一个人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感觉,复杂又奇妙。
像是亲手握住了一缕即将消散的光,又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了人间。
男孩还没醒,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很挺,嘴唇依旧有些干裂。
我起身倒了杯温水,用棉签蘸着,轻轻擦拭他的嘴唇。
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他。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烫着精致的卷发,身上穿着名牌套装,手里拎着一个限量款的手提包。
她的妆容精致,指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与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抢救室格格不入。
她是男孩的妈妈,是跟着救护车一起过来的,只是刚才抢救太忙,没人顾得上她。
我以为她进来会先看看孩子的情况,会惊慌,会难过。
可我想错了。
她走到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孩,眉头紧紧皱着,脸上没有丝毫担忧,只有浓浓的不耐和嫌弃。
那眼神,像在看一件脏东西,又像在看一个麻烦的累赘。
凉得像寒冬里的冰碴子,一点一点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站在旁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寒意。
而病床上的男孩,像是被这眼神刺痛了一般,原本平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眉头微微蹙起,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拳头。
他还没醒,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我清楚地感觉到,这孩子身上那点刚从鬼门关捡回来的活气,正在被这眼神一点点地吞噬,一点点地往回缩。
像一颗刚刚发芽的种子,突然被泼了一盆冰水。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这到底是怎么当妈的?
孩子刚从鬼门关走一遭,不说心疼,怎么还能露出这样的眼神?
我没忍住,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女人和男孩之间,轻轻碰了碰男孩攥紧的手。
他的手很凉,指尖泛着青白色。
我的手心带着刚接触过温水的温度,轻轻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我没说什么漂亮话,也没去指责那个女人。
我只是想让这孩子知道,在这个冰冷的抢救室里,在他妈妈用那样伤人的眼神看他的时候,还有人愿意给她一点温度。
一点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男孩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是纯粹的黑色,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慌乱、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当他看到我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时,那双慌乱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像是在茫茫大海里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
他看着我,眼神里裹着浓浓的慌张,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感激。
那眼神太干净,也太脆弱,像易碎的玻璃。
我心里酸得慌,鼻子一堵,差点掉下泪来。
这么好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用那样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又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才会在刚脱离危险时,还要承受母亲这样冰冷的眼神?
“你醒了?”我放柔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别害怕,你已经没事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微弱的嘶哑声。
我连忙拿起旁边的水杯,递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两口温水。
他的喉咙动了动,眼神里的慌张又少了一些,看向我的时候,多了几分依赖。
旁边的女人看到这一幕,脸色更加难看了。
她冷哼一声,语气刻薄:“装什么装,有本事自杀,没本事承担后果?真是个讨债鬼,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过心!”
这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在男孩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又变得苍白,刚刚恢复的一点血色,瞬间消失殆尽。
他猛地闭上眼,把头偏向了一边,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转头看向那个女人:“女士,孩子刚抢救过来,身体还很虚弱,你少说两句吧。”
“我教育我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女人双手抱胸,一脸不屑地看着我,“你是他什么人?一个医生而已,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少管我们家的闲事!”
我被她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只是一个医生,我能救他的命,却管不了他的家庭,管不了他母亲的态度。
这种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委屈,重新看向病床上的男孩。
他依旧闭着眼,可我能看到他眼角滑落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白色的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的心,更疼了。
那天下午,男孩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忙完手头的工作,特意绕路去看了他一趟。
他还是那样躺着,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走进去,在他床边坐下,陪他沉默了很久。
“我叫苏清辞。”我先开了口,轻声介绍自己,“是你的主治医生。”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小声说了句:“我叫谢星辞。”
名字很好听,像星星一样温柔的名字。
可他的人生,却一点都不温柔。
“谢星辞。”我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笑了笑,“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叫护士。”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天花板。
我没再多打扰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病房。
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总觉得,谢星辞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可我万万没想到,暴风雨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医院,就被护士长叫到了办公室。
护士长的脸色很凝重,递给我一份投诉信。
“清辞,你看看吧。”护士长叹了口气,“谢星辞的妈妈投诉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接过投诉信,低头看了起来。
上面的内容,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头上。
投诉信里,谢星辞的妈妈白纸黑字地写着,我“举止轻佻,趁着病人虚弱,对其进行骚扰和勾引”。
还说我的行为给她和她的家人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困扰,要求医院开除我,并且赔偿她十万元的精神损失费。
我拿着投诉信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举止轻佻?勾引病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只是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出于一点人道主义的同情,想给那个绝望的孩子一点温暖。
怎么就变成了举止轻佻,勾引病人?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护士长,这不是真的!”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我只是……我只是想安慰一下谢星辞,他当时情况很不好,他妈妈的态度又那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护士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无奈,“可是病人家属不这么认为。她昨天下午就来闹过一次,今天一早又提交了正式的投诉信,还说如果医院不给出满意的答复,她就把事情闹大。”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事情闹大?
她想怎么闹大?
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点开朋友圈,铺天盖地的负面消息,瞬间涌入我的视线。
谢星辞的妈妈,竟然把我的照片、姓名、工作单位,全都发到了网上。
还配上了一篇长长的小作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所谓的“医生勾引病人”的经过。
文字里极尽抹黑之能事,把我说成了一个道德败坏、不配当医生的女人。
下面的评论区,已经炸开了锅。
“现在的医生都这么没底线吗?”
“太恶心了,居然对一个刚抢救过来的孩子下手!”
“建议医院赶紧开除她,这种人留在医院就是祸害!”
“人肉她!让她身败名裂!”
一条条恶毒的评论,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浑身冰冷,手脚发软。
手机从我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屏幕摔出了一道裂痕。
就像我的人生一样,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好好工作,救死扶伤,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一定能得到别人的认可。
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公道自在人心。
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有些人的心,是捂不热的。
有些恶意,是毫无道理的。
很快,我的个人信息被扒得一干二净。
住址、电话号码、甚至是我上学时的照片,都被发到了网上。
电话不停地响,接通后全是谩骂和指责。
家门口也被一些不明真相的网友围堵,有人在门上泼油漆,有人在楼下大声叫骂。
医院里,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异样。
有人同情,有人避之不及,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领导找我谈了话,语气很委婉,却也很明确。
让我暂时停职,回家反省。
实际上,就是为了平息舆论,把我当成了牺牲品。
我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口中的好孩子。
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医科大学,毕业后进入这家全市最好的医院,成为一名急诊科医生。
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热爱我的工作,热爱这身白大褂。
我把救死扶伤当成自己的使命,把病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可现在,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投诉,因为一场恶意的网暴。
我的一切,都毁了。
我的工作,我的名誉,我的人生。
全都被搞得一塌糊涂。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没出门。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一片漆黑。
手机关机,拒绝和所有人联系。
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自己的巢穴里,舔舐着伤口。
那些恶毒的评论,那些异样的眼神,那些刺耳的谩骂,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我当时不应该多管闲事,不应该去碰谢星辞的手,不应该去安慰他。
如果我没有那么做,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
绝望像潮水一样,一点点地将我淹没。
我甚至开始想,活着,是不是真的这么难。
那天晚上,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灯火。
风很大,吹得我浑身发冷。
我往下看,看着那片模糊的灯火,心里生出了一丝可怕的念头。
要不,就这么结束吧。
结束这一切,就不会再痛苦了。
我往前迈了一步,身体的一半已经探出了阳台。
冷风呼啸着吹过我的脸颊,带着死亡的气息。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本不想接,可那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像是在拼命地拉着我,不让我坠入深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到房间,拿起了手机。
按下接听键的那一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微弱而颤抖的声音。
“苏医生……是我……谢星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