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猫眼。
陈雅还在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像个水鬼。
门铃又响。
我爸走过来:“谁?”
我没让开:“陈雅。”
他脸色变了。
“开门。”他说。
我回头看他:“你确定?”
“外面下雨。”我爸说,“至少让她进来擦干。”
我哥从餐厅过来,手里还拿着筷子:“福利院那边电话刚挂,人就到了?坐火箭来的?”
门铃变成敲门,一下比一下重。
“叔叔!叔叔我知道错了!开开门!”陈雅在外面喊,声音带着哭腔。
邻居的门开了条缝。
我深吸一口气,拧开门锁。
陈雅扑进来,差点撞到我身上。
她浑身湿透,衣服紧贴着,书包滴着水,在地上洇开一片。
“叔叔……”她看见我爸,眼泪哗地流下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福利院他们欺负我,我受不了了……”
我爸站在原地,没动。
“你怎么来的?”他问。
“我、我偷跑出来的……走了好久,搭了辆顺风车……”她抹眼泪,“叔叔,我再也不骗人了,您收留我吧,我什么都肯做……”
我哥走过来,打量她:“鞋挺干净。”
陈雅低头看自己的运动鞋——虽然湿了,但泥不多。
“我、我在门口擦过了……”她小声说。
“从福利院到这儿,二十公里,下雨天走来的,鞋这么干净?”我哥笑,“你飞过来的?”
陈雅脸色白了。
我爸说:“先进来,别在门口站着。”
陈雅低头进来,站在玄关,不敢往里走。
我扔给她一条毛巾:“擦干,别弄湿地毯。”
她接过,小声道谢。
我哥已经拨通福利院的电话:“人找到了,在我们家……嗯,我们会处理。”
挂了电话,他看我爸:“那边说,她半夜翻墙跑的,监控拍到了。已经报警了。”
“报警?”陈雅尖叫,“不要报警!我回去他们会关我禁闭的!”
“那你就该老实待着。”我说。
她咬唇,眼泪又下来了。
我爸终于开口:“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然后再说。”
陈雅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领她去客房浴室,拿了套我的旧衣服给她。
她关门前,从门缝里看我:“姐姐,对不起。”
我没理,关上门。
回到客厅,我爸坐在沙发上揉太阳穴。
“你怎么想?”我问。
“送她回去。”我爸说,“但不能现在送。她情绪不稳定。”
我哥坐下:“爸,你心软了。”
“不是心软。”我爸抬眼,“她才十五岁,跑了二十公里过来,外面下着雨。至少今晚让她住下,明天联系福利院来接。”
“她会耍花招。”我说。
“我知道。”我爸说,“所以今晚你们俩都警醒点。”
浴室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陈雅穿着我的衣服出来。衣服有点大,她袖子挽着,头发湿漉漉地披着。
“谢谢叔叔。”她小声说,“谢谢姐姐,谢谢哥哥。”
“吃饭了吗?”我爸问。
她摇头。
“厨房还有菜,自己去热。”
她去了厨房,轻车熟路地开冰箱、拿盘子。
我跟我哥对视一眼。
“太熟练了。”我哥低声说,“像在自己家。”
陈雅热了饭菜,端到餐厅,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慢。
我爸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小雅,”他说,“明天我送你回去。”
她筷子停了。
“叔叔……”
“福利院是正规机构,他们会照顾你。”我爸声音平静,“我这里不是你家,不能收留你。”
眼泪掉进碗里。
“我知道我没资格……”她哽咽,“可是我妈妈临终前,真的说让我来找您……她说您是她最信任的人……”
“你妈妈如果知道你骗人、偷东西,不会高兴的。”我爸说。
陈雅放下筷子,双手捂脸。
肩膀抖得厉害。
哭了好一会儿,她抬头,眼睛红肿:“那个男人……他是我妈后来的男朋友。我妈生病时,他卷走了所有钱……我妈死后,他逼我跟他住,让我去骗钱……我不去,他就打我。”
她撸起袖子。
手臂上有几道淡化的疤痕,像是烟头烫的。
我爸呼吸一滞。
“福利院知道这些吗?”他问。
“知道。”陈雅点头,“但他们说,那个男人已经抓了,我该开始新生活……可我怎么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她哭得喘不过气。
我爸沉默了。
我走过去,拉起她另一只袖子。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对称烫才像真的。”我说。
陈雅僵住。
“烟疤通常成片,不会只烫一边手臂。”我放下她袖子,“而且,这疤痕颜色太浅,像是画的。”
她抽回手,眼泪还挂着,眼神却冷了。
“姐姐为什么总是这样想我……”她声音发抖,“难道我被虐待,你才高兴吗?”
“我不高兴。”我说,“但我也不傻。”
我爸站起来:“都别说了。今晚你住客房,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
他上楼了。
陈雅坐在那儿,盯着碗里的饭。
我哥收拾桌子:“客房锁坏了,今晚你睡沙发。”
她猛地抬头:“沙发?”
“不然呢?”我哥说,“让你睡房间,你再半夜翻东西?”
她脸白了。
最后她抱着被子躺在沙发上,背对着我们。
我关了客厅灯,只留一盏小夜灯。
回房间前,我看了眼监控屏幕——客厅的画面里,陈雅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凌晨三点,手机震动。
我哥发来消息:“她动了。”
我点开监控。
陈雅坐起来了,抱着被子,左右看了看。
然后悄悄起身,赤脚走向书房。
她试着拧门把手——锁着的。
又走向我爸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敢敲门。
最后她走到玄关,拿起座机电话。
拨号。
我调出录音。
“喂……是我。”她声音压得很低,“进来了,但明天就要被送回去……对,老男人心软了,但那双儿女精得很……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对方说什么听不清。
陈雅说:“好,我尽量拖……钱到手了分你一半……知道了,小心点。”
她挂了电话,回到沙发,躺下。
我保存录音,发给我哥。
他回:“明天拆穿?”
“等福利院的人来。”我说,“当众拆穿。”
早上六点,我爸下楼。
陈雅已经醒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叔叔早。”她小声说。
“早。”我爸去厨房做早餐。
我哥也下楼了,打开电视,调到早间新闻。
我坐在餐桌边,刷手机。
福利院那边来消息了:九点来接人。
早餐时,陈雅吃得很少,一直偷瞄我爸。
“叔叔,”她终于开口,“我能不能……再去看看我妈妈的墓?离开前,我想跟她说句话。”
我爸犹豫。
“就在城西公墓,不远。”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妈下葬后,我还没去过……求您了。”
我爸叹气:“吃完早餐,我带你去。”
“我也去。”我说。
陈雅看了我一眼,没反对。
公墓在城郊,开车半小时。
雨停了,天还阴着。
陈雅妈妈的墓在角落里,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笑得很温柔。
陈雅跪在墓前,哭得撕心裂肺。
“妈……我对不起你……我没用……连个家都没有……”
我爸站在一旁,表情复杂。
我绕到墓碑后面看了看——干干净净,没什么异常。
陈雅哭了十几分钟,终于站起来,腿都软了。
我爸扶她:“走吧。”
“叔叔,”她抓住我爸手臂,“我能不能……再抱抱妈妈的墓碑?就一下……”
我爸松开手。
陈雅扑到墓碑上,脸贴着照片。
她的手在墓碑底座下摸索。
几秒后,她站起来,眼睛红肿:“好了……我们走吧。”
回程车上,她一直低头看手机。
我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看她。
她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打字,嘴角微微扬起。
又压下去。
到家时,门口停着一辆福利院的车。
两个工作人员等在门口,一男一女。
“陈先生,我们来接陈雅。”女的说。
陈雅躲到我爸身后。
“叔叔,我不想走……”
“你必须回去。”我爸这次很坚决,“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可是……”陈雅眼泪掉下来,“我有东西落在房间了,我去拿一下,好吗?就一下。”
工作人员点头:“尽快。”
陈雅跑进屋。
我跟我哥跟进去。
她没去客房,直接冲上楼,跑向我爸卧室。
“站住。”我哥拦住她。
“我、我昨天洗澡时,把妈妈的遗物放在叔叔房间了……”她急得快哭了,“我就进去拿一下,求你们了……”
我推开我爸卧室门:“是什么?我帮你拿。”
“一个红绳子编的手链……”她说,“就在床头柜上。”
我走进房间。
床头柜上确实有条红手链。
我拿起,转身要走,忽然停下。
衣柜门关着,但缝隙里,露出一角布料——不是我爸衣服的料子。
我走过去,拉开衣柜。
里面挂着一件女式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
我伸手掏出来——是我爸的旧钱包,还有几件金首饰,我妈留下的。
“找到了吗?”陈雅在门口问。
我拿着东西走出来。
她看见我手里的钱包和首饰,脸色瞬间惨白。
“这、这不是我放的!”她后退,“是有人陷害我!”
“谁陷害你?”我哥问,“昨晚你睡沙发,今早我们一直在一起。”
“是、是你们!”她指着我,“你们故意放进去,然后诬陷我!”
我笑了:“那我们可真闲。”
楼下传来声音,福利院的人上来了。
“怎么了?”女工作人员问。
我举起钱包和首饰:“她偷东西,藏在我爸衣柜里。”
陈雅尖叫:“我没有!是他们诬陷我!他们一直讨厌我!”
男工作人员皱眉:“陈雅,跟我们回去。”
“我不!”她突然冲向楼梯,“我要找叔叔说清楚!”
她跑下楼,我们跟着下去。
我爸正跟福利院司机说话,听见动静回头。
陈雅扑过去抱住他:“叔叔!姐姐把偷的东西放你衣柜,然后诬陷我!您要相信我!”
我把钱包和首饰递给我爸:“从你衣柜找到的。”
我爸看着那些东西,又看看陈雅。
“小雅,”他声音很沉,“你昨晚进过我房间?”
“我没有!”陈雅哭喊,“我整晚都在沙发!您可以看监控!”
“监控只拍到客厅。”我哥说,“但楼梯口的监控拍到,你凌晨三点上过楼。”
陈雅僵住。
“我、我是去上厕所……”
“二楼厕所在另一边。”我说,“你走的可是我爸房间的方向。”
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女工作人员上前:“陈雅,偷窃是违法行为,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只能报警了。”
“报警?”陈雅突然笑了,笑声尖锐,“报啊!你们报啊!反正我已经完了!”
她猛地推开我爸,冲向门口。
我哥反应快,一把抓住她胳膊。
她挣扎,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朝我哥脸上刺去。
我哥偏头躲开——是把小剪刀,墓碑那里摸来的。
“你疯了!”男工作人员上前帮忙。
三个人按住她,她还在挣扎,剪刀挥舞。
“放开我!你们都去死!去死!”
剪刀划过男工作人员手臂,血渗出来。
我爸终于动了。
他走过去,一巴掌扇在陈雅脸上。
清脆的响声。
陈雅不动了,剪刀掉在地上。
她捂着脸,瞪大眼睛看着我爸,像是不敢相信。
“带走。”我爸转身,声音疲惫,“以后别再让她靠近我家。”
工作人员给陈雅戴上手铐——福利院有专门对付危险少年的工具。
她被拖向车子,一直回头看着我们,眼神怨毒。
车开走了。
我爸站在门口,很久没动。
手臂受伤的工作人员简单包扎后也离开了。
临走前说:“我们会加强看管。另外,她可能涉及其他案件,警方会介入调查。”
院子里安静下来。
我哥捡起那把剪刀,看了看:“墓碑底下藏的。她昨天摸的就是这个。”
我爸接过剪刀,看了很久,然后扔进垃圾桶。
“我错了。”他说,“我不该心软。”
“现在知道也不晚。”我说。
我们回屋。
客厅沙发上的被子还叠着,像个讽刺的纪念碑。
我收走被子,打开窗户通风。
雨后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味。
我爸坐进沙发,双手捂着脸。
“她妈妈……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声音闷闷的。
“人是会变的。”我哥说,“或者,她根本就是她妈妈教出来的。”
我爸没反驳。
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表情越来越凝重。
挂了电话,他看向我们。
“警方在陈雅以前住的地方,发现了她妈妈的日记。”他说,“她妈妈……是自杀的。不是因为病痛,是因为陈雅偷了她的救命钱,跟那个男人跑了。”
我后背发凉。
“那个男人不是后来认识的。”我爸继续说,“是陈雅自己找的,为了气她妈妈。日记里写……陈雅说过,她恨她妈妈,因为妈妈太穷,给不了她好生活。”
客厅安静得可怕。
“所以她来找我,不是临终托付。”我爸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她知道我心软,知道我有钱。”
我哥倒了杯水,递给我爸。
“结束了。”他说。
“希望吧。”我爸接过水,没喝。
窗外,福利院的车早已不见踪影。
但那种阴冷的感觉,还在屋里弥漫。
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我的。
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喂?”
对方沉默了几秒,然后挂断了。
我回拨——是空号。
“谁?”我哥问。
“不知道。”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