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奏乐的宫人停了指法，献舞的舞女僵在原地，连远处宫人添换炭火的动作都凝固了。空气仿佛变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上。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专门为苏洛洛，也为那个只有几岁大的孩子设下的，阴狠至极的死局。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那些目光不再是看戏，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刀剑，要将这个孩子剖开，看看他会如何选择。
萧明轩手里的银箸停在半空，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和不安。
他听不懂那些话里九曲十八弯的深意，但他能感觉到，气氛变了。
那些看着他的大人，眼神都好可怕。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苏洛洛的衣袖，小小的身子几乎要缩进她的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苏洛洛能感觉到袖口传来的轻微颤抖。
她的心被这股颤抖揪紧。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是否当众出丑，但不能让萧明轩成为别人攻讦的武器，更不能让他在这般年纪，就被迫面对如此残忍的选择。
她正要开口，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
“砰。”
一声轻响。
是萧绝将手中的白玉酒杯顿在了紫檀木桌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他面无表情，但那双投向林嫣儿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宴会的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的，能将人冻结的漠然。
林嫣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她被那道目光看得手脚发凉，但话已出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挺直了脊背，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虚假的无辜和天真。
她在等。
等那个孩子说出那个注定会毁灭苏洛洛的答案。
“娘亲？”
一个含糊不清的，带着奶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萧明轩抬起头，先是看了看攥住的苏洛洛的衣袖，又转头看向林嫣儿，嘴里还嚼着半块没咽下去的桂花糕。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那个问题。
“我没有见过以前的娘亲呀。”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福伯说，她生了很重的病，然后就飞到天上去，当小仙女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空着的那只小手指了指头顶的殿梁，仿佛天上真的有仙女在看着。
大殿里，一些女眷的表情微微松动。孩子提到了亡故的生母，这是孝顺。
林嫣儿的嘴角已经准备好上扬。
接下来，只要他说一句“想念”，苏洛洛今天就别想再抬起头。
然而，萧明轩却放下了指着上方的手，转而拿起桌上一块新的桂花糕，献宝似的递到苏洛洛嘴边。
“现在的娘亲是活的。”
他看着苏洛洛，眼睛亮晶晶的。
“娘亲会给我做好多好吃的，会给我做新衣服穿，还会陪我玩投壶和捉迷藏。”
孩子的逻辑简单又直接。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眼前。
一个存在于别人的描述里，一个却是温热的，会对他笑，会给他做桂花糕的真实存在。
苏洛洛看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她张开嘴，将那块桂花糕吃了进去。
很甜。
林嫣儿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这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这孩子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陈述事实。
可这事实，却比任何回答都更有力。
不等林嫣儿想出新的说辞，萧明轩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她。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对着上首的皇太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皇祖母！”
这一声中气十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皇太后原本淡漠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讶异。
萧明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直直地指向林嫣儿。
“这个姨姨长得好凶！”
林嫣儿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是不是不喜欢我现在的娘亲？她是不是想把我现在的娘亲，也变到天上去当仙女？”
孩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和恐惧。
“我不要！我喜欢现在的娘亲！我不要娘亲飞走！”
话音落下。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紧张，那么现在的寂静，就是惊骇。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林嫣儿。
童言无忌。
可正是这份“无忌”，才最是诛心。
一个孩子，用他最纯粹的思维，将林嫣儿那个包装在“好奇”和“天真”外壳下的恶毒问题，剖析得淋漓尽致——你就是想咒苏洛洛死。
林嫣儿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色由白转青，难看到了极点。
她完了。
当着太后和摄政王的面，被一个孩子指认“心怀歹意，诅咒王妃”，她百口莫辩。
然而，萧明轩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他的目光从林嫣儿身上移开，落在了刚才第一个开口附和林嫣儿，说苏洛洛不懂琴棋书画的那位贵女身上。
那位贵女被他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萧明轩好奇地歪了歪脑袋，然后转头看向自己的父王。
“父王。”
萧绝的视线从林嫣儿身上收回，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眼神里那能冻死人的寒气，消散了些许。
“你前天在书房跟福伯说的，那个把百姓的银子都吞了，害得好多人没饭吃，被你下令砍了头的坏蛋贪官。”
萧明轩努力地回忆着。
“是不是就是她的爹爹呀？”
他再一次伸出小手，指向那位已经面无人色的贵女。
“她长得和那个坏蛋好像啊！”
“噗通。”
那位贵女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就从座位上滑了下去，当场吓晕了过去。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
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然能把朝堂上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还当众说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摄政王前日才处置了一个户部的侍郎，而这位晕倒的贵女，正是那位侍郎的嫡女。
这一下，再也没人敢用看好戏的眼神看苏洛洛这一桌了。
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只剩下了恐惧。
这个小世子，简直是摄政王的嘴替。
一张口，就是要人命的。
“哈哈……”
就在这片混乱和死寂交织的诡异气氛中，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从上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后正用手帕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很快，轻笑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长得好像’！”
太后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她这一笑，仿佛解除了某种禁制，整个大殿的冰封气氛瞬间瓦解。
大臣们不敢笑，但一个个都憋得满脸通红。
那些贵女们，看向林嫣儿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嘲讽。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她了。
林嫣儿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只觉得天旋地转。
太后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停歇下来，她招了招手。
“苏丫头，到哀家这里来。”
苏洛洛安抚地拍了拍萧明轩的背，站起身，款款走到殿前，屈膝行礼。
“哀家这把老骨头，好久没笑得这么畅快了。”
太后拉过苏洛洛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温暖而有力。
她看了一眼还在那边啃桂花糕的萧明轩，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慈爱和宠溺。
然后，她转回头，认真地看着苏洛洛。
“好孩子，难为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小宝喜欢你，哀家就喜欢你。”
一句话，分量重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