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三个孩子之间悄然改变了。它并非显山露水的冲突,更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无声晕染,让原本澄澈见底的关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底色。
林晚星对沈暮河的感觉,变得有些微妙。单车事件里那个突如其来的保护性拥抱,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印在了她的记忆里。偶尔在课堂上走神,或是夜里躺在床上,那一瞬间沈暮河近在咫尺的、盛满了惊悸与担忧的漆黑眼瞳,和他手臂微凉的触感,会毫无预兆地浮现,让她的心跳漏掉一拍。
她开始更频繁地、不由自主地观察他。观察他安静看书时低垂的、线条优美的脖颈,观察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如何稳稳地握住画笔,观察他在陆晨光说笑时,唇角那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而那个素描本,那个写着“我的光”的素描本,更是成了盘旋在她心头最大的谜团和诱惑。那三个字像羽毛,时不时搔刮着她的心尖,带来一阵隐秘的悸动和慌乱。她迫切地想知道,那里面到底还藏着什么?除了舞台上的“光明仙子”,他还画了什么?那句“我的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悄然降临。
陆晨光的父亲所在的单位组织家属去邻市的科技馆参观,为期两天。陆晨光兴高采烈地来告别,说他回来会给他们带纪念品。少了陆晨光这个永不停歇的能量源,流芳老街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
周日下午,林晚星百无聊赖地在自家院子里写生,画着那堵永远绚烂的三角梅花墙。画到一半,她总觉得色彩不够饱满,无法表现出那种灼灼其华的生命力。她记得沈暮河有一套进口的彩铅,颜色极其丰富细腻,他曾借给她用过一次。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去沈暮河家借彩铅,或许…也能有机会,再看一眼那个素描本?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既感到一种做坏事般的愧疚,又被一种强大的好奇心驱使着。她放下画笔,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斜对面的沈家小院走去。
沈家小院和她家一样,也爬满了三角梅,不过是清雅的粉白色。院子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吹叶动的沙沙声。她敲了敲门,是沈暮河的奶奶开的门。老太太见到她,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林晚星嘴甜,乖巧地叫了声“沈奶奶”,然后说明来意,想找暮河借一下彩铅。
“暮河在他房间画画呢,你自己上去吧。”沈奶奶侧身让她进来,指了指楼梯。
林晚星道了谢,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沈暮河的房间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他清冽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房间里的景象让她微微怔住。这和她想象中男孩子的房间不太一样。非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书籍、画具和一个插着几支毛笔的笔筒。墙壁是简单的白色,没有贴任何海报,只挂着一幅他自己画的、装裱好的水墨荷花,意境清远。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在墙边的一个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除了课本,更多的是各种画册、医学图谱和一些她看不太懂名字的厚重大部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沈暮河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她,似乎正专注于画板上未完成的作品。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林晚星,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晚星?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林晚星压下心里的紧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我来借你的彩铅用用,我家的颜色画三角梅总感觉差一点。”
“哦,好。”沈暮河点点头,转身在书桌旁的架子上寻找彩铅盒。他的背影清瘦,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仿佛要融化在光里。
就在沈暮河弯腰拿彩铅的时候,林晚星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书桌一角——那里,正摊开着那本她魂牵梦萦的素描本!
心脏骤然擂鼓。机会就在眼前!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理智告诉她不应该未经允许偷看别人的隐私,但那股想要探寻秘密的欲望,如同躁动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还在翻找的沈暮河,咬了下嘴唇,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向前挪了一小步,目光贪婪地投向了那摊开的纸页。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她预想中的人物素描,而是一幅极其精细的人体解剖结构图,用铅笔细致地描绘着骨骼和肌肉的走向,旁边还有清峻的小字做着标注。
一股失落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是在学习吗?看来,他并没有时刻都在画…那些她以为他会画的东西。
就在这时,沈暮河找到了彩铅盒,直起身转了过来。林晚星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收回目光,脸颊发烫,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
沈暮河将彩铅盒递给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是随口问道:“你在画三角梅?”
“嗯。”林晚星接过盒子,低声应着,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她心跳失序的地方。
“那种紫红色,可以先用赭石打底,再叠加洋红和少量紫色,会更有层次。”他平静地给出专业建议,语气一如往常。
林晚星道了谢,握着冰凉的彩铅盒,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沈暮河的房间。走下楼梯,和沈奶奶道别,直到走出沈家小院,站在自家门口,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以为自己窥探到了什么,结果却发现那扇门后,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属于沈暮河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严谨的医学,有清冷的水墨,唯独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些关于她的秘密。
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沮丧包裹了她。也许,那幅“光明仙子”和那三个字,真的只是一个巧合,或者,只是她自作多情的误解?
她悻悻地回到院子,重新拿起画笔,对着三角梅,却再也提不起兴致。沈暮河房间里的那种过于整洁、过于冷静,甚至带着点消毒水般疏离感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她鼻尖。
她心不在焉地画着,色彩果然如他所说,层次丰富了许多,但她却无法从中获得往常的快乐。
傍晚时分,她决定去把彩铅还回去。这一次,沈家小院的门关着,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也许沈奶奶出门了。她试着推了推,门没有锁。
她走上二楼,沈暮河的房门依旧虚掩着。她正准备再次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出声,而是悄悄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房间里的景象,让林晚星瞬间屏住了呼吸,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沈暮河并没有坐在书桌前。他背对着门口,蹲在房间角落的一个小铁皮桶旁。桶里,跳跃着微弱的橘红色火焰!他正将素描本里的纸张,一页一页,沉默地、决绝地撕下来,投入那小小的火焰之中!
火光映照着他清瘦的侧脸,他的表情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痛苦、挣扎和最终释然的平静。那是一种…正在亲手埋葬什么重要东西的肃穆。
林晚星的视线,死死地盯住了他手中正拿着的那一页,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纸张——那上面,用铅笔勾勒出的,分明是她某个下午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侧影!线条温柔,光影细腻,将她那一刻的静谧与毫无防备,捕捉得淋漓尽致!
“我的光”…那个被她偶然窥见的秘密,那些她以为不存在的、关于她的画面…原来不是不存在!而是被他藏了起来,而现在,他正在亲手销毁它们!
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不解,像冰水一样浇遍了她的全身。她僵在门口,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幅描绘着她睡颜的画,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如同他那些未曾宣之于口、便已夭折的心事。
沈暮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林晚星清楚地看到,沈暮河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墨黑眼瞳里,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是秘密被撞破的巨大恐慌,是无处遁形的狼狈,是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一种…类似于诀别的痛楚。
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衬下,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
林晚星张了张嘴,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画的是什么”,想问他“为什么要烧掉”,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沈暮河也看着她,最初的惊惶过后,一种深切的疲惫和麻木,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地,转回了头,不再看她,继续着他沉默的焚烧仪式。只是那背影,比之前更加僵硬,更加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那微弱的火焰吞噬。
林晚星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盒彩铅,指尖冰凉。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不断吞噬着画纸的火焰,看着那些属于她的、却她从未真正知晓的瞬间,在眼前化为乌有。
一种尖锐的、清晰的认知,像针一样刺破了她的心——
她错过了什么。
她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在那本燃烧的素描本里,究竟曾经存放过一个少年怎样盛大而无声的秘密。而沈暮河此刻的沉默与决绝,像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高墙,冰冷而坚硬,将她彻底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画室里的秘密,以这样一种残酷而彻底的方式,展露了一角,又永远地沉入了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