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那个下午之后,一种无形的隔膜,像初冬的薄冰,横亘在林晚星与沈暮河之间。那燃烧的火焰和沈暮河回头时绝望的眼神,成了林晚星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她几次想开口问个明白,话到嘴边,却被沈暮河那副愈发沉默、甚至刻意回避的姿态给挡了回来。
他不再参与她和陆晨光放学后所有的“探险”活动,理由是“奶奶安排了额外的功课”或“要帮忙整理药材”。即使三人同行,他也总是落在最后,目光低垂,仿佛脚下的青石板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陆晨光这个粗线条的家伙起初并未察觉,还大大咧咧地抱怨沈暮河不够意思,直到他发现,连林晚星的笑容都变得有些勉强和心事重重。
“喂,晚星,你和暮河吵架了?”某天放学,趁着沈暮河被老师留下帮忙批改作业,陆晨光忍不住问道,眉头拧着真实的困惑。
林晚星心里一紧,慌忙摇头:“没有啊。”她无法对陆晨光描述那个下午看到的景象,那感觉像是一个只属于她和沈暮河之间的、沉重而晦涩的秘密,一旦说破,可能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陆晨光挠挠头,显然不信,但也看出林晚星不想多谈,便豪气地一拍胸脯:“没事!肯定是他那个古板奶奶又给他气受了!等他出来,我拉他去打会儿球,出出汗就好了!”
林晚星看着陆晨光毫无阴霾的笑容,心里却弥漫起更大的雾气。事情,根本不是出汗就能解决的。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沈暮河的内心,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和深邃得多,那片领域,是连陆晨光这样亲近的朋友,也难以轻易触及的。
这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持续了将近一周,直到周五的黄昏,才被陆晨光一个兴高采烈的提议打破。
“喂!重大通知!”他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林家小院,手里挥舞着几张皱巴巴的门票,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爸单位发的!天文馆的观测券!今晚有流星雨!最大峰值在半夜!我们去看吧!”
“流星雨?”林晚星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眼睛微微亮起。哪个少女能对星空许愿这种事情免疫呢?
“对!就在老街后面的小山坡上,那里光污染少,视野最好!”陆晨光把票塞到她手里,又看向默默坐在院子角落看书的沈暮河,“暮河!一起去!我都跟你奶奶说好了,就说去我家一起学习,睡我家!我爸妈都同意!”
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越狱”行动。林晚星立刻看向沈暮河,心脏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他会拒绝吗?在这种刻意疏远之后?
沈暮河合上书,抬起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极快地掠过林晚星带着期盼和紧张的脸,最终,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好。”
仅仅一个字,却让林晚星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吹开了一条缝隙。
夜色渐深,老街沉浸在睡梦之中。三个小小的身影,带着手电筒、一张旧毯子和陆晨光偷偷从家里摸出来的几瓶汽水,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朝着老街后方的小山坡进发。
夏夜的山坡上,草木散发着白日里储存的阳光气息,混合着泥土和野花的清香。远离了街灯的干扰,夜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天鹅绒般的墨蓝色,繁星如同被打碎的钻石,密密麻麻地洒满了天际,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长空。
“哇…”林晚星仰着头,忍不住发出惊叹。城市的灯光遮蔽了太多自然的瑰丽,如此浩瀚而清晰的星空,对她来说是第一次。
陆晨光铺开毯子,三人并排坐下。气氛在壮丽的星空下,变得柔和而放松了许多。连沈暮河一直紧绷的肩线,似乎也微微松懈了下来。他仰望着星空,墨黑的眼瞳里倒映着万千星辰,闪烁着一种专注而迷离的光芒。
“快看!流星!”陆晨光突然指着天空大喊。
一道银亮的细线,倏地划破深邃的夜幕,瞬间出现,又瞬间消逝,短暂得如同幻觉。
“啊!我忘了许愿!”林晚星懊恼地叫道。
“没事没事!这才开始呢!听说后半夜更多!”陆晨光安慰道,拧开一瓶汽水,咕咚灌了一大口。
等待流星雨峰值到来的时间里,三人喝着冰凉的汽水,夜风拂面,气氛是许久未有的融洽。星空似乎拥有一种魔力,能让人放下心防,吐露心声。
“欸,你们说,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陆晨光枕着双臂,躺在毯子上,望着星空,忽然问道。
“长大啊…”林晚星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说,“我想一直画画,画很多很多的画,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画下来。”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憧憬,“也许,能成为一个画家吧。”
“画家好!”陆晨光立刻表示支持,然后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我告诉你们,我决定了!我长大要当飞行员!开那种最大的飞机,能飞到云彩上面去!救援直升机也行!那样多酷啊!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和无所畏惧的勇气,一如他本人,热烈而直接。
“飞行员…”林晚星喃喃道,想象着陆晨光穿着飞行制服的样子,觉得那确实很适合他。
然后,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从坐下后就一直很安静的沈暮河身上。
星空下,沈暮河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白。他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依旧仰望着星空,目光却似乎穿过了星辰,投向了更遥远、更未知的深处。
“暮河,你呢?”林晚星忍不住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她想知道,在这个燃烧掉秘密之后的夜晚,他是否会愿意向他们敞开一丝心扉。
陆晨光也凑过来,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对啊,你小子以后想干嘛?不会真想跟你爸你妈一样,当医生吧?那多没劲啊,整天对着病人和药瓶子。”
沈暮河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夜风吹拂着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四周只剩下虫鸣和风吹过草叶的簌簌声响。
就在林晚星以为他又要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拒绝回答时,他却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嗯。我想学医。”
这个答案并不算出人意料。陆晨光“哦”了一声,似乎觉得理所应当,又有点替他遗憾。
但沈暮河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望着虚无的远方,而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越过中间的陆晨光,落在了林晚星的脸上。
星空下,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两潭不见底的泉水,里面翻涌着某种沉重而真挚的情感。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
“我想当医生。因为…我想守护…重要的人。”
“我想守护…重要的人。”
这句话,如同一声悠长的钟鸣,在寂静的夏夜里,在林晚星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重要的人”…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被她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关于素描本和燃烧火焰的记忆之门!那个写着“我的光”的页面,那个在火焰中蜷曲的她睡着的侧影…一切的一切,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模糊而确切的指向!
他的疏远,他的沉默,他焚烧画作时的决绝…是不是都与他口中这个想要“守护”的愿望有关?而他想要守护的…是谁?
林晚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脸颊在夜色里不受控制地发烫。她怔怔地回望着沈暮河,星空下,他的目光不再躲避,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坦诚与坚定。
他是在对她说的吗?还是…仅仅是一个泛泛的愿望?
一旁的陆晨光显然没有想那么多,他用力一拍沈暮河的肩膀,哈哈笑道:“行啊!暮河!有志气!那你以后就是我们的专属医生了!我要是开飞机受伤了,晚星要是画画累病了,就都交给你了!”
陆晨光爽朗的笑声打破了那片刻凝滞的、充满了无形张力的气氛。沈暮河像是被这一巴掌拍醒了,迅速垂下了眼睫,重新将所有的情绪收敛进那副沉静的外壳之下,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看林晚星。
但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林晚星的心里。
就在这时,流星雨的峰值期到来了!
“来了来了!好多!”陆晨光激动地跳起来,指着天空。
只见深邃的夜空中,银色的流星开始一道接一道地划过,起初是零星的,随后变得越来越密集,仿佛天神漫不经心挥洒出的、璀璨而短暂的泪滴,拖着亮晶晶的尾巴,坠落于无边的黑暗。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宇宙烟火,在三人头顶毫无保留地上演。
“快许愿!”陆晨光立刻闭上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林晚星也赶紧闭上眼,双手交握在胸前。万千思绪在她脑海中翻腾,最终,定格在沈暮河那双在星空下凝视她的、盛满了守护意味的眼睛,和陆晨光那充满活力与阳光的笑容上。
她虔诚地在心里默念:“希望…希望我们三个人,能永远在一起,永远像现在这样好。希望晨光能实现他的飞行梦,希望暮河…能如愿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她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向旁边的沈暮河。他没有像她和陆晨光那样激动地许愿,只是安静地仰望着这场星落如雨,侧脸在流星的辉光下明明灭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结局般的沉静与忧伤。
他也许了愿吗?他的愿望,会是什么呢?会不会…也和她有关?
这个念头让林晚星的心跳再次失衡。
流星雨渐渐稀疏,最终重归宁静。夜空依旧繁星密布,仿佛刚才那场绚烂的狂欢只是一场集体的美梦。
三人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兴奋劲过去的陆晨光开始连连打哈欠,拖着脚步走在最前面。林晚星和沈暮河依旧跟在后面。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冰冷的隔膜不同,里面掺杂了太多未尽的言语和悸动的情愫。
走到山坡中段,有一段比较陡峭的下坡路。陆晨光困得迷迷糊糊,一脚踩在松动的石头上,险些滑倒。
“小心!”跟在他身后的沈暮河和林晚星,几乎同时出声,同时伸手,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动作落下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这个场景,何其熟悉!就像那个学单车的下午,在林晚星摔倒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伸出的手!
历史仿佛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短暂的闭环。那份深植于本能的双重守护,并未因任何隔阂与秘密而改变。
陆晨光稳住身形,浑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土:“没事没事!差点睡着了哈哈!谢啦!”
而林晚星和沈暮河,在短暂的错愕后,飞快地松开了手,彼此对视了一眼。星光黯淡,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无所适从的尴尬,以及尴尬之下,那份无法斩断的、深刻的羁绊。
回到陆晨光家,在他的小房间里打上地铺,疲惫的陆晨光几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地铺上,林晚星和沈暮河分别睡在陆晨光的两侧,中间隔着一个“雷打不动”的陆晨光。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芒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映出模糊的光斑。
林晚星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耳边是陆晨光的鼾声,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山坡上的一切——沈暮河那句“守护重要的人”,他那个深沉的目光,以及最后下山时,那次默契却又尴尬的同时伸手。
她能感觉到,另一侧的沈暮河,呼吸也并不平稳,他也没有睡着。
寂静中,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她听到沈暮河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翻身的声音,然后是几声压抑的、低低的咳嗽。那咳嗽声很轻,像是被他用手死死捂住了口鼻,带着一种隐忍的痛苦。
林晚星心里一紧。她想起他总是比常人苍白的脸色,想起他奶奶偶尔流露出的担忧,想起他书包里总是备着的水壶和那个带着草药清甜味的水…
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猛地窜入她的脑海——在他焚烧画稿的那个下午,那个小铁皮桶里,除了画纸的灰烬,似乎…还有几团揉皱的、带着暗沉污渍的纸巾?
当时她被画面的冲击力所震撼,完全没有留意。此刻联想起来,那污渍…难道是…
一阵莫名的寒意,顺着林晚星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想要“守护”的执念,他突如其来的疏远,他异常的身体状况,以及那被焚烧的、承载着他最隐秘心事的画作…这一切,难道都指向同一个、她尚未知晓的、更令人不安的真相?
星空下的约定言犹在耳,但许诺未来的少年,他的未来…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林晚星在黑暗中,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薄被,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的不安,如同夜色般,将她深深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