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三個人可能都要在實驗室過夜了。
畢竟洛陽思的情況不容樂觀，要隨時聽著心率儀器的警報聲，一旦有意外……在變異之前……
恭懌嘆了口氣，其實他已經做好了帶著洛陽思在基地外面過夜的準備。
自己不是不知道昆蟲變異者的危險和高達99％的變異率，所有基地都會像撲滅瘟疫之源一樣，第一時間解決昆蟲變異者。
但洛陽思前輩就是像他親姐姐一樣的人，所以哪怕只有一點希望他也要堅持——
恭懌一邊想著，一邊沿著漆黑的樓梯向地下室實驗室快步走去。剛剛是招俊翎在今晚越野車裡兩人關於洛陽思前輩事爭吵之後第一次單獨說話。
“恭懌，基地電閘被人破壞，你去實驗室做好安全檢查，避免有人破壞。”
雖然招俊翎前輩對爭吵和崗哨出包庇自己的事情隻字不提，但恭懌依然非常感激。
恭懌一邊想著，一邊掏出實驗室的鑰匙。但當他的手剛剛碰到實驗室的門時，門就被自己輕輕推開了。
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感湧上心頭。
為了防止生化汙染和基地平民誤入，實驗室的門一直都是關著的。
也不可能是實驗室裡的其他工作人員，因為天祇總基地已經招集走了他們。今晚剛到基地的時候，他在男浴室洗澡時，他就發現了。
在剩下的醫療工作者裡，有鑰匙的只有一個人——
“卜霞影小姐?”
恭懌警惕地靠牆。
他並沒有第一時間踏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實驗室。他只是大聲詢問，同時一隻手從自己的大腿上的戰術綁帶裡取出戰術匕首。
作戰行動並不是他的特長，他更擅長的是制定計劃和整理裝備……恭懌感覺渾身酸熱，心神不寧。
慫什麼!再怎麼樣你也是百裡挑一的特警隊員，制服一個入侵者不是綽綽有餘，恭懌給自己打氣。
恭懌有些生疏但堅定地握著匕首，緩緩踏入實驗室的內部。
地下實驗室裡安靜得有些嚇人，黑暗彷彿一塊巨大的海綿，把外界所有的聲音都吞噬殆盡。
地下實驗室美名其曰實驗室，但實際上更像是停屍房。或許就是。
恭懌緩緩地穿過一排排垂下防水的淡藍色簾布的空床鋪。前期基地建立時，這些床鋪上躺滿了人——他們都是變異逐漸失控的平民。
剛開始他們的親戚朋友都圍在他們的床鋪邊，期盼他們轉危為安。
但希望和絕望是共同的，當他們意識到病床上的人再也不會成為原來的樣子時，當他們看到曾經熟悉的面孔潰爛膿包——
甚至是變得危險——當他們的手上長出腕足和鱗片，手指間出現透明的蹼，臉上的孔洞孵化出蟲卵……
倖存的穩定者變得絕望，把這些不穩定的變異人拋棄在與外界隔離的地下實驗室，有的人甚至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朋友，在他們面目全非之前。
也就在那時，恭懌第一次瞭解了昆蟲變異者。
昆蟲變異者，人如其名——由於昆蟲和人類這種哺乳類動物相比，無論是體型差距還是形態差異都是非常大。
如果一旦覺醒昆蟲變異，無疑就宣告了那個人的死刑，因為基本不可能穩定，就算同為的哺乳類動物的變異，都會有極高的死亡率。
當時的恭懌就在這裡看守過一個昆蟲變異者，當時 附近的紅星基地因為變異者死傷無數，民眾的恐慌達到了頂峰。
猜疑。恐慌。流言。蜚語。
那是威漢被暴風雨中的洪水沖走，楊向嶸和沈書有前往總基地就醫之後的一週，恭懌和洛陽思在本市的第二基地負責維護秩序，而他已經學會對著集中就地焚燒的變異屍體面無表情。
沒錯，第一基地——紅星基地淪為了變異的墳場。
人們的恐慌已經達到了頂點，恭懌和洛陽思一起站在基地的門口檢查這湧入基地的人員。
全身檢查，清洗，消毒，檢查眼球、粘膜……恭懌負責的這一環節也只是其中的步驟之一。
“這個女孩挺健康，除了腦袋上長的貓耳朵，全身沒有任何病變，應該是穩定變異者。”
“變異者腳上的肉墊也很穩定，骨骼結構沒有變化，是在人類的基礎上生長的。”旁邊的女醫生抬起頭，兔耳朵動了動。
“咳!”醫療帳篷外，一個成熟女人的聲音響起。
“是你的女朋友嗎？”女醫生搖了搖兔子耳朵，然後開始觀察下一個患者。
“當然不是。”有些刁蠻但是充滿魅力的女性聲音傳來:“要是他這個身板找到適合的女孩子，我還高興呢。我是怕他工作分心!”
突然女人又提高了聲調。
“這位大哥，你長了一對牛角，就往醫療帳篷裡橫衝直撞嗎？看到這個紅色的字了嗎?保持3m間隔!”
而帳篷外那位受到訓斥的大哥好像在那裡不服氣的嘟囔。
恭懌聽著洛陽思又在訓斥不守規矩的人，好像兩個人還陷入了爭執，有些尷尬地對女醫生笑笑。
女醫生起身，拉開帳篷。
恭懌一邊繼續自己的工作，一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聲音。
“哪裡有什麼紅色的字？你在逗我？”
恭懌聽見男人粗魯地說。
“大哥你好，我是卜醫生。可能有誤會，讓你多等了。我先替你做一下專門的檢查。”
片刻之後，卜醫生說話了:“大哥你的身體很不錯，皮膚進化的比以前更強韌了，還有頭上的角長得也很好，沒有任何其他的不穩定情況。順便問一下，最近看東西的視力感覺有沒有什麼變化?”
“額，是有那麼一點不自然吧，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但也說不出來。視力也沒退步啊。”
“大哥你是牛變異者，你的身體看上去強壯了很多。不過也有小缺點，因為牛屬於色盲，紅色色盲，大哥您以後要注意這點。”
好的，我知道了。男人連聲回答。
這才幾句話啊。沒想到原本暴躁的大哥在這位女醫生面前俯首貼耳。恭懌震驚了。
“還有其他要檢查的人，大哥我先走了。”
“隨便一提，您身上棕色的絨毛我很喜歡。”卜醫生走到帳篷門口時，突然轉身微笑。
這是屬於醫生的笑容。
恭懌有些失神，自己真的有點另眼相看，他是真的擔心洛陽思那個暴脾氣怎麼應付。還以為又會演變成她把那位大哥暴打一頓，然後整個小隊停職寫檢討，沒想到這麼輕鬆就解決了，他呼了口氣。
恭懌看見洛陽思也站在帳篷門口看了自己一眼。自己連忙移開看看卜醫生曼妙身姿的目光。
“咳。”恭懌乾咳一聲，起身像男孩一樣撓撓頭:“謝謝卜醫生，我是恭懌，非常感謝你幫助了我的戰友，洛陽思。”
“被叫醫生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之前是獸醫出生。不過現在人員緊缺，太多的死傷者了，過來幫助基地是我的榮幸。”
“而且醫院裡醫患關係是每天都會見到的一環。”
女醫生神情有些黯然，可能是想到了曾經在醫院裡工作的同事，現在可能在洪水地震中未能倖免……不過她很快會振作起來:“我叫卜霞影。”
旁邊的另一位女護士插嘴:“她是另一位隊長請來的人啊，你們都不知道嗎？”
自己根本沒有收到總基地關於其他派遣隊員的消息啊。恭懌有些詫異。
“他叫招俊翎。”卜霞影醫生也疑惑地轉過頭:“我還以為你們聽說過他的名字。”
不過她很快又專心投入到檢查患者的工作中了:“那我之後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而這個機會沒想到當晚就到來了。
晚飯時分，當洛陽思和恭懌在食堂裡吃飯時，一陣急促的警鈴響起，外面的走廊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
聽到警鈴，洛陽思的臉色頓時有些變白，警鈴聲代表的含義沒有人比特警隊員更清楚。
難道說……兩人相互看了一眼。
“什麼情況，有事情不先打報告嗎？不成紀律!”洛陽思看著上氣不接下氣跑到食堂裡的警員呵斥到。
難道還有什麼是比你的長卷發更不守紀律的嗎？恭懌在心裡默默地說。
對她的脾氣已經習慣的隊員喘著粗氣回答:“出事了，女魔頭。一群人在動私刑。”
這句話甚至讓洛陽思沉默了。
恭懌和在場的其他隊員一樣有些發怵，這種時候就代表她真的生氣了。女魔頭真正動怒時沒有任何的外在表現，如同平靜的暴風雨前的湖面。
沒有人知道它會什麼時候掀起軒然大波。
所有隊員都不敢懈怠，連忙趕往基地廣場。
“你們來遲了。”一個男人站在篝火旁。
空氣裡是腐肉燃燒的氣味，而男人站立的姿勢宛如一頭慵懶的野獸，他旁邊是提前趕到的隊員。
“誰在動私刑?”洛陽思毫不猶豫地走上前。
“所有人。”男人低頭看著全身皮膚焦化的小男孩，煤炭般皮膚在烈火的舔舐下綻放出了粉色的肉層，漏出淡黃色的脂肪和骨骼肌。
烈火的溫度的濃煙嗆得恭懌睜不開眼。
“我就是招俊翎。如果你們還想做點什麼的話就過來吧，雖然這個孩子已經要死了。”
頭頂烈焰的濃煙直上天際，黑色的鳥群圍繞著眾人的頭頂飛舞。
“把孩子抱過來。”洛陽思生硬地說。
招俊翎頓了頓，彷彿不情願般，慵懶地挪動步伐。
洛陽思再也忍不住了，她直接衝上去，一把推開他。沒想到高大成熟的招俊翎被她順手一推就倒在地上，招俊翎複雜地皺了皺眉。
洛陽思脫下自己的外衣想蓋在可憐的孩子身上，看著其他先趕到的隊員:“你們救不了這個孩子，也忍心讓他赤身裸體地嚥氣?”
“是我乾的。”
旁邊另一個鬍子拉碴的男隊員緩緩走進，低聲說。
他的眼眶因為本已平復的情緒再次波濤洶湧而通紅，他有些狂熱地大聲說:“正因為我是基地的保護者，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
他站在中央環顧四周，帶著公眾演講後的餘興。他打斷了洛陽思想把衣服披在孩子漸漸開始僵硬的身體上的舉動。
“我記得你的孩子鑑定過，是穩定的變異。”洛陽思幽幽地說，她狠狠給了他阻攔的手一巴掌。
“哈哈，穩定。”男隊員抬起頭:“我每天晚上都會給小傢伙洗澡，先是長出了觸角，然後長出了翅膀。你們安慰我是他的天賦，哈哈哈。”
“他還是你的兒子，無論他變成了什麼樣子，最重要的是他還是你的兒子。隊伍裡的每個人都看著他每天在食堂等你回家。”
洛陽思一邊說著一邊單手握拳。
“是嗎？我覺得他不是，他不是我的兒子，看看他的命根子吧。”男隊員暴起大吼著，他掀開了蓋在孩子身上的衣服，把血淋淋的真相公之於眾。
那是一個昆蟲的生殖器官，除了形狀變異的外生殖器以外還有著一對甲蟲的裂齒。
洛陽思撿起衣服，重新蓋在孩子身上。她的臉宛如冰雕，秀髮在烈火中狂舞。
誰也看不清她的動作，她的手迅如閃電，直接劈在男隊員的後頸。
她轉身離開，那個男隊員在她身後轟然倒下，如同末世支離破碎的道德和良知。
“我累了。”她對恭懌淡淡地說。
洛陽思輕輕挽起秀髮，沒有人看見她的手輕輕地觸摸了一下自己耳垂後不知何時長出的骨刺。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恭懌，來自西部的青年，身高剛過及格線的他怎麼可能成為特警的一員?
原本的她只認同高大魁梧的鐵血戰士，但事實證明她錯了，他不僅聰明，而且有普通人沒有的毅力，或者說“蠻勁”。比如和北極熊一樣的雪國人進行冰桶挑戰，其他她寄予厚望的隊員都紛紛敗給那些蠻子，沒想到他竟然堅持了下來。
雖然結束後他請了一週的病假，而最後還發現是他和那些蠻子喝朗姆酒時的友誼讓他們讓了他一點。她哭笑不得，在請假批示和軍人喝酒的警告處示中第一次對恭懌的名字印象深刻。
她想起晚上吃飯時和恭懌的話題。
“總基地裡最近老是傳來一些流言蜚語，之前接到的命令是讓我們多收集變異者，盡最大可能治癒他們，但是現在又有風聲說……”
她看著埋頭吃飯的小子，頓了頓:“聽說其他基地的實驗室都在陸陸續續關閉了。”
“可能這個變異是真的沒辦法改善了。”洛陽思半認真地苦笑著，看著恭懌，揉了揉他深紅棕色的凌亂鬈髮:“你可千萬別真的變成一頭熊啊。”
“我挺幸運的了，我竟然沒有長耳朵。”恭懌笑著打趣:“不過女魔頭你也是啊。我就算我變成熊，我相信洛姐也不會把我送到火葬場的。”
“是……啊……”看著恭懌像溫馴動物般憨態可掬的吃相，還有假裝搶菜的樣子，往常的洛陽思也會被他感染著多吃好幾口飯。
火葬場……今天的她異常地安靜了。
恭懌主要負責特警小隊的文職:指定計劃、修理各種設備，只有負責外勤的她知道——每天有多少疑似不穩定的變異者被家人朋友親手送入無盡深淵。
她靜靜地看著窗外，榮城的廢墟浸泡在血色的落日餘暉中。
“只要你還記得我的名字，恭懌。”
“我就不會放棄你。”
“無論……”恭懌抬起頭，接過她的話:“無論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是戰友。對嗎?”
洛陽思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帕擦了擦恭懌吃得油油的臉:“總有一天你會當隊長，到時候不要在部下面前露出這個吃相。”她另一隻手習慣性地輕輕拂過她的娓娓秀髮，擦過耳垂。
指尖觸碰的異物，讓她的心裡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