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景回到君子苑時,一輛車正好從她面前開過。
她沒看見宿明風,但隱約記得,那是他的某一輛車。
他似乎是掐著她回來的時間,才回家。
阿燦因為她,車開得很穩。
到家時,宿明風已坐在會客前廳的沙發上。
傭人剛奉上沏好的茶。
舒景抱著花進來,“宿明風!”
宿明風看見她,起身微笑。
她將玫瑰花塞進他懷裡,“送、送你花。”
他低頭看了一眼,神色微僵,但還是保持著笑容。
陳管家的視線投了過來,臉色發白。
整個寬敞的會客廳,都一派詭異的嚴肅凝重。
舒景疑惑地問:“不喜、喜歡嗎?”
宿明風接過花,“喜歡。”
說話間,他將花遞到了陳管家面前。
陳芸低頭,恭敬地接過,轉身離開。
舒景隱隱感到不對勁,但宿明風並未多言,拉著她過去喝茶。
他似乎總是到處找一些上好的茶葉,泡來喝。
她放下包,坐在他身邊品茶。
茶葉很香,味道與品相都極佳。
她這種不那麼專業的人都知道,價值不凡。
“景景,今天開心嗎?”宿明風柔聲問著。
像是與她閒話家常。
“還好,”舒景也不好太沒有禮數,假裝熱絡地與他搭話,“你知、知道,我小表姐黎、黎蘅嗎?”
宿明風說:“黎家的人,不太熟。”
黎家與賀家,幾年前也算旗鼓相當。但黎縱與賀聿森在圈子裡的風評,可差遠了,若說差別,大概是黎家已躺平,賀家還有著自己的追求。
宿家之下,金港三大豪門中,方家家主原配生了一個兒子,二太太所出兩個也是兒子,前些年帶進方家家門的三房,生的女兒還未成年。而黎家的大小姐黎蘅,在金港上流圈中,名聲不佳,又年長宿沉麟幾歲,對宿家徐麗煙來說,賀家的小結巴,恐怕是最好的選擇。
可惜這病鬼宿沉麟,蠢得冒煙。
舒景對於這些,大概也知道個一星半點。
她猜他也正在想黎家的事情,輕輕笑了笑,“她蠻、蠻有趣的。”
宿明風態度溫和,“景景高興,什麼時候都可以出去玩。”
她眼前一亮,“真的嗎?”
他很快認真接話,“真的,我不會限制你的自由。”
舒景應了一聲,“哦。”
反應過來後,她也沒把他這番話當真。
賀萬林也是這麼說的。
作為父親,他從未限制子女的自由。
他們所有人,大概都覺得,她已足夠自由。
宿明風耐心地陪她聊了一會兒。
沒過多久,舒景便接到了品牌店的電話,說是有兩個幾十萬的包已經送到山門口,但被山下的保安亭攔下了。
她興致勃勃地去找處理起了自己的事情。
……
舒景簽收好送過來的兩個包。
路過後院,準備順道去廚房問問今天的晚餐時,看見了收拾垃圾的保潔幫傭。中年婦人提著的垃圾袋中,赫然是幾枝鮮豔漂亮的藍色玫瑰花。
舒景眉頭緊皺。
她送的東西,就這麼被草率地扔掉了。
是陳管家的意思,還是宿明風的意思?
舒景去了一趟樓上,沒見到宿明風。
她悶悶地回到院子裡,在錦鯉池塘旁,撞見了正向別人吩咐工作的陳芸。
思緒繁雜的舒景,猶豫幾秒,還是走了上去。
“陳管、管家。”她有些窘迫。
有時候,連最簡單的幾個字,她好像也說不利索。
難怪那麼多人會取笑自己。
但陳芸的工作態度,始終端莊得體,她禮貌地朝她頷首,“景小姐。”
舒景磕磕絆絆的,“玫瑰花,扔掉了,是你、你的意思,還是宿明風的意、意思?”
陳芸頗有幾分為難,沉默幾秒了,還是誠懇地說:“是宿二爺的意思。”
她沒有自作主張的膽量。
事實就是,宿明風不喜歡玫瑰花。
舒景垂眸,一陣不可抑制的黯然神傷。
她或許早已猜到,他不喜歡玫瑰花。
然而,那是她送出去的東西。
誠然,以她的身份與立場,她沒資格去計較這些。
宿明風不喜歡玫瑰花。
這似乎是君子苑中所有人都知道的忌諱。
阿燦顯然也知道。
只有她——賀舒景這個外人,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人對她的尊敬,全是浮於表面的假象。
他們尊敬的是宿明風的妻子。
哪怕這妻子,徒有虛名。
路邊的一株草,冠上了宿明風的名號,他們也可以對這一株草恭恭敬敬。
神色黯淡的她,微抬眼眸看著陳芸,大著膽子,再度開口,“陳管、管家,宿明風他,不喜歡玫、玫瑰花嗎?”
此時此刻,她已不再是為了瞭解他。
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個格格不入的地方,短暫地生存下去。
陳芸苦澀一笑,“景小姐你沒有發現,君子苑沒有玫瑰花嗎?”
舒景搖頭,“我不知道……”
陳芸領著她到了安靜的庭院中。
邊走,邊同她說起宿明風這一忌諱的往事。
“大太太曾經,最喜歡玫瑰。”
“那時候的花房裡,全是玫瑰花。”
陳芸提及的,是宿乾慈的原配夫人,宿明風的生母,葉晴藍。
宿乾慈對葉晴藍的無限嬌寵,是金港數十年前的一段傳奇軼事。
坐擁滔天權勢錢財的金港第一人宿乾慈,娶了個年輕貌美的溫婉妻子。
一場全世界最盛大的婚禮,彰顯著他對這位妻子的重視。
與當時金港豪門鉅富流行的妻妾成群不同。
宿乾慈發誓,獨寵夫人葉晴藍一人。
百億盛婚,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東南亞的島嶼……
為她買山建別院,為她請了最頂尖的建築設計師。
品種各異的玫瑰花,從世界各地運來。
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都能堆滿整間屋子。
她想要天上的月亮,宿乾慈恐怕都會摘給她。
盛世寵愛,一次次佔據金港頭條。
然而這段佳話沒有持續多久。
葉晴藍為宿乾慈生下第三子宿明優之後,宿乾慈終於厭倦了自己的深情遊戲,豔絕金港的女人,一個接一個。不到兩年,徐麗煙懷有身孕,在一群女人中成功上位。
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葉晴藍,成了獨守空房的笑話。
當懷有身孕的徐麗煙,出現在葉晴藍面前後……
她在花房澆滿汽油,燒掉了所有的玫瑰花。
火災,幾乎毀掉了這裡。
自此,葉晴藍生病入院,再未康復。
宿明風十四歲時,母親病逝。
這片曾經開滿了玫瑰花的宅子,空置了好幾年。
直到宿明風十八歲接手後,才重新修繕。
更名為,君子苑。
並且,這地方再也沒出現過一朵玫瑰花。
那種象徵愛情的鮮花,一直以來都是宿明風的大忌。
陳芸為宿家工作多年,作為女人,她也算一路看著葉晴藍從無上風光跌入谷底了。
如今回想起這段往事,她難免也有幾分唏噓。
宿乾慈年紀大了,不再如自己的親兒子那般能跟上時代。
他恰好地放手,亦或者說認輸,大同小異。
今時今日,金港位高權重的宿二爺,為什麼要娶賀家的小結巴?
沒有人能看懂。
就好像當年的宿乾慈,同樣讓人看不懂。
陳芸打量著人畜無害的舒景,露出無奈的笑容,“景小姐,世俗人談情說愛,總是送玫瑰,但在二爺眼裡,不過是,俗不可耐且易碎的花朵。”
俗不可耐、且易碎的花朵。
正如當年,宿乾慈對葉晴藍許下的一生一世。
舒景低垂著眼眸,只覺得,她意有所指。
陳芸收了回憶思緒,端正地說道:“景小姐,不該帶玫瑰回來。”
舒景很早,便聽說過宿乾慈當年給予其原配夫人葉晴藍無限寵愛的故事。
如今又從親歷者口中聽到,心情更復雜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起,六歲時,賀家參加葉晴藍葬禮的事情。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她燒成了小結巴,腦子好像也更笨了
舒景有些失神,喃喃地回著,“我、我知道了……”
陳芸見她失魂落魄,似是覺得她也可憐,心生惻隱,又多說了幾句,“景小姐,宿二爺的心思,你我都猜不透,但同為女人,我得勸你,永遠都別去賭男人許諾的愛情。”
舒景微微笑了笑,擺出不甚在意的模樣來,“謝謝陳、陳管家。”
“那我先去忙了,景小姐你隨意就好。”陳芸溫和地笑著接話。
舒景也回以不好意思的微笑。
陳管家做事本分,性格溫良,她能感覺到,她說這麼多,是因為一片好心。
舒景倒也沒想過,宿明風真對她有什麼感情。
她只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是滋味。
不過,她卻也習慣了這種不是滋味。
從小到大,父母待她、待哥哥,表面上的一視同仁之下,全是她的不是滋味。
賀舒景,沒什麼不能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