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花
方城回到了家里,院门没有锁,院里亮着灯。老林还蹲在地上抽着旱烟,他脚边的大鹅已经把脖子蜷在翅膀下睡着了。
老林见方城进了门,什么话都没有说,用手摁灭了旱烟锅里的烟,把烟袋缠在烟杆上,深深地看了方城一眼,转身进了屋。
方城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暖意,微微地笑了一下,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手里拿着的白茶花藏在了身后。
秋月枫已经睡了,窗外的月光射了进来,照在她耷拉在被子外的胳膊上,雪白雪白的。方城把白茶花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脱掉衣服,躺了下去,那只雪白的胳膊如同一条白蛇将他的脖子绕住。
第二天,方城醒了,昨晚太累,他睡得很死。窗外的阳光已经照在床上,方城立刻爬了起来,秋月枫已经起来了,桌上的白茶花也不见。
方城匆匆地穿上衣服,今天早上必须要找到童白松,厉文封到底给他交代什么,方城必须要把他们关于改造黄金的方案拿到手。
方城刚要出门,秋月枫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提着菜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只已经宰杀的鸡,她一把拉住方城,说道:“晚上你早点回来啊,炖鸡呢,补补。”
说完,秋月枫嫣然一笑,脸上飞上两朵红霞,方城不好意思看她的眼睛,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招手叫了一辆人力车。
秋月枫看着方城走远,转身将院门关上,轻轻地走进了卧室。
杰弗洋行今天的事情很多,昨天有几条船出港,留下很多的账目和单据需要王美兰处理,她见着方城进来了,有些不悦,有点生气地说道:“昨晚和嫂子干了几次啊,现在才来,都忙是了。”
方城讪讪地笑了笑,“喝多了点,喝多了点,不好意思啊。”
方城赶紧过去将桌上的各种材料一页页地整理起来,突然他注意到一张出港单上有“长城”号货轮的名字,这艘船的目的地是抚顺港,这艘船不是童白松留着运送黄金的吗?怎么会去了抚顺?
方城仔细地看了看,长城号运送一批紧急物资前往抚顺,属于政府秘密征用,它将货物送往抚顺以后,将直接前往南洋。
看来民国党在秘密地往东北运送物资了,这批物资到底是什么?作为情报人员天生的敏感,方城不放过任何细节,在这张长城轮出港准备清单可以看出来,货轮上的人多领了10支灭火装置,又多领用了50张防水雨布。
是军火吗?上海并不是军火的进出港。是了,是棉布之类的防寒制品,上海的纺织业相当的发达,这是一批军用棉被或者棉服,国民党在为东北发生的战争做准备了。
国民党根本没有诚意进行和平谈判,方城叹了一口气,内战爆发是迟早的事情,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方城不由得想起昨晚周悦山的话来,如果戴笠放弃自己的野心,那么所有的计划将泡汤,方城很清楚。
王美兰看着方城有些发愣,一把抓过他手中的文件,嘴里酸酸地说道:“男人就没个好东西,童老板昨晚半夜跑来,天不亮就要回去给老婆交差,死在那黄脸婆肚皮上了,到现在没来!”
方城听出来了,童白松昨晚没有回家,直接到了洋行抱着王美兰睡了,可是他真的是天不亮就回去抱自己的老婆了吗?
方城不这么认为,童白松一定是去找厉文封了。
真正的阴谋
方城又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说话,对付一个生气的女人,男人最好的选择是闭嘴,特别是对付一个吃了点醋的女人,千万不能再惹。
这个时候,童白松进门了,王美兰瞟了他一眼,嘴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色鬼,转过身去,假装没有看到他。
童白松见到方城也在,没有说话,只是挥手示意他上楼,方城识趣地跟着童白松上了楼。
童白松看上去有点疲惫,他一进门就直奔会客厅的沙发瘫坐在上面。方城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知道童白松肯定在厉文封那里遇到了麻烦,他昨天被田文水扣了一天,在厉文封面前说不清楚的,要如何圆过去,这对童白松来说有些难度。
“厉文封要提前行动了,他那边把东西都准备好了。”童白松说得有气无力的。他的这句话让方城感觉颇为意外。
日本人提前行动,应该对童白松来说是好事情,早点干完这一票,拿钱走人,岂不是更好?
方城没有说话,他心里有了一丝疑虑,厉文封怎么可能准备得这么快,就算是货轮一路南下需要几天时间,那批黄金的改造也不会是短时间能干完的。
童白松有问题,厉文封也有问题,厉文封没有告诉童白松全部,童白松也不清楚厉文封的所有。
当然,知道得更少的人是方城。但是,他并不担心,方城看到了童白松脸上的不悦,他会自己说出来的。
童白松见到方城没有说话,挪了挪大屁股,说道:“方老弟,日本人真是他娘的鬼子啊,你知道他们要在什么地方交接黄金吗?”
方城心里一紧,不是运送到上海吗?怎么突然变了地点,这是个新情况。
“厉文封今天一早给我说,长城号运完大连的货就直接去南洋,运送一批橡胶成品回上海,另外一艘长利号送一批佛像去缅甸,然后装一批物资去大连。这里有问题啊方老弟。”
“你担心的是厉文封给你承诺的佣金吧?”方城并没有直接问,他不希望自己的询问引起童白松的警觉。
“你老弟是不清楚,日本人鬼得很,他们从骨子里是不信任我们中国人的,我甚至有些怀疑厉文封到底会不会将黄金放在船上,暗度陈仓的事情不止是我们中国人在玩。”童白松有些担忧。
方城意识到童白松的担忧是对的,日本人要完成这么大笔黄金运送,为何只有厉文封在活动,他们肯定还有其他人,如果这笔黄金真是给戴笠的,上海才是最终的目的地,运到大连干什么?
方城没有说话,他只是好奇,为何童白松也如此紧张,日本人运到什么地方不重要,他应该只关心是否能把钱拿到手。
难道?难道日本人除了运送黄金,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让童白松准备三艘货轮,方城开始以为是厉文封和童白松摆的迷魂阵,现在看来,这三艘船都有用,其中一条运送黄金,另外两艘……
日本人在南洋除了留有黄金,还有——溃兵!
戴笠想把东南亚的日本溃兵收拢,集中运往东北,那边有武器,缺乏的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两艘船至少可以运送两个师的兵力,两个师的日本兵!加上满洲地区漫山遍野的土匪、绺子,戴笠几乎可以在一夜之间组织起几个师的兵力,如果再有国民党某支集团军突然反水,战后的局面将不可想象。
周悦山出面了,当年戴笠曾经和三个人拜把子,一个是斧头帮的王亚樵,一个是西北王胡宗南。
方城不敢想,他希望自己的这些推论都是自己多虑了。
摊牌
童白松见方城不说话,欲言又止地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厉文封在背后有问题吗?你到底怎么看,日本人有没有给你交底?”
方城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探我的底,还是真的想与我深入的探讨呢?方城搞不清楚童白松的想法,自己就无法表态,只能懒洋洋地说道:“关东军留下这笔钱,到底干什么,我还真不清楚。”
童白松继续说道:“你在厉文封面前的身份是日本关东军高层派遣到上海来协助他运送黄金的,他却不告诉你具体细节,这不正常,要么厉文封根本就不相信你;要么,你是在糊弄厉文封。昨晚田文水对你的态度,我能猜出一二,你此行上海的目的绝不简单。”
方城知道童白松只知道皮毛,田文水根本不可能给他说得很透彻,更不可能把东北那摊事儿告诉童白松,田文水到上海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奔着这批黄金而来,辅助周悦山从方城这里获取皇太极宝刀的情报。
童白松的身份真的是一个商人吗?方城决定试试他。
方城微笑地摇了摇头,说道:“老裘,你是过来人,当你脱离组织以后,是不是各方都不信任你,组织要对你审查,国民党要抓捕你,你说的任何话没有人相信,甚至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了,对吗?”
童白松不说话了,他太清楚这个过程了,没人信任,没人帮助,觉得全身是嘴都无法获得自己同志,甚至敌人的信任。
方城继续说道:“可是,你还是做出了选择,你决定赌一把,或许你开始只是赌气,可是当你踏上了那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
方城一边说一边死死地盯着童白松的眼睛,童白松本已松懈的表情紧张起来,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方城。
方城的话并没有说明白,更没有把童白松走的路点明白,这是一句棱模两可的话,可以说童白松赌气,脱离组织,逃亡南洋,再无得不到组织的信任和接纳;还可以说,他投靠了组织的敌人,要么是日本人,要么是汪伪,要么是国民党……
方城从童白松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他走的是第二条路,只是现在搞不清楚他投的是哪路敌人。
童白松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在努力地隐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子走了过来。
童白松把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报纸来,报纸发黄,很旧,看得出来时间很久远。童白松把报纸铺在茶几上,指着其中一条新闻说道:“方老弟,你自己看看吧,这是当年我们小组被军统围剿,9个人死6个,俘虏了一个是田文水,报纸上是怎么写的,说是我裘邦国出卖了你们,你知不知道第二天组织上就派了特科同志来锄奸,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就冤死在自己同志手中,我能怎么办?我能申诉吗?我只能逃命!我逃到了南洋,举目无亲,举步维艰,是徐处长的秘书拉了我一把,我才有今天。”
徐处长,徐恩增的人,方城彻底明白了,童白松投靠了CC团,后来的中统。这就说得通了,童白松的身份并不单纯,他最终还是投了敌。
“方老弟,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从来没有给徐处长办过任何事,更没有给中统提供过任何情报,如果不是今年3月,他的秘书突然找到我,我都以为这辈子都永远不可能和国民党,和中统打交道。”童白松说得有些激动,脸上甚至冒出了汗珠。
方城知道,今年1月份,徐恩增突然被老蒋撸了全部的职务,且下了“永不录用”的手谕,徐恩增太贪,利用滇缅线走私,谋取大量钱财,这个手上沾满无数共产党人鲜血的特务头子下台了还不死心。
徐恩增启用童白松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连童白松都不清楚,方城却明白,徐恩增唯一能够东山再起的机会就是军统的戴笠倒下去。
如果这批黄金是徐恩增的人截获,并且披露日本人要送黄金给戴笠的阴谋,那么老蒋会怎么样?
“徐处长的算盘打得很精啊,把你当做闲棋藏了十多年,关键的时刻启用了你,你难道真的不清楚为何要用你吗?你认为徐处长仅仅是为了那批黄金?。”方城漫不经心地说道。
童白松愣了一下,他得到的指示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将黄金弄到手,留在上海,等待党国接收,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阴谋吗?
方城的话让童白松心里忐忑不安,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王美兰的声音,“童老板,历先生前来拜访。”
方城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是时候探这个小鬼子的底了,他们到底运什么东西前往大连,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呢?
王美兰领着提着皮包的厉文封进来了,王美兰还是刚刚那副冷漠的表情,厉文封反而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
厉文封礼节性的向童白松和方城点了点头,坐了下来,等王美兰出去关上门,他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张纸,推向童白松,说道:“童老板,时间很紧迫,还请童老板按照这个清单准备一些物品,装上船,运往南洋。”
方城坐得太远,看不清楚清单上面具体写的什么,却又不能挪过身去。
童白松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疑惑地看着厉文封,说道:“这,怎么需要这些?”
“童老板,您照清单采购就行了,二十根金条是采购物品所需,另外三根金条是您这次采购、运送物品的报酬。”厉文封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捆用牛皮纸包裹的金条,一根一根地数着摆在童白松的面前。
方城没有说话,心里猜出了大概,货轮运送溃兵前往东北,一路上需要大量的食物、淡水和药品,这些东西在南洋可不容易置办。
童白松把清单收起来,放在衣兜里,看了一眼方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金条,两只肥厚的大手不由得搓了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