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
童白松出了周记牛杂店,方城没有动,看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牛杂,不由觉得饿了。是的,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犹如行走在悬崖的边缘,周围的人都太熟悉,又太陌生,还很神秘。
方城给自己把酒斟满,端起来,又轻轻地抿了一口,方城这才觉得此时才是最放松的时刻,这个时候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去考虑,好好的吃两口,喝两杯。
方城重新拿起筷子,埋头吃了起来,这里的牛杂味道真的不错,方城甚至觉得周老头的手艺比十多年前的要好很多。
方城吃几筷子,酌一口,好不惬意,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这是方城到上海后吃得最舒服的一次,忘记了所有,只想着小酒就着牛杂大快朵颐。虽然他心里有无数的谜团,这些谜团纠缠在一起让方城无从下手,只是在现在的片刻里,放下所有,满足自己最为原始的欲望。
突然,方城停下了筷子,左手的酒杯也悬在空中,他想到了一个词——欲望。
每个人都有欲望,无论事情多么纷杂,每个人都在解决自己最为原始的本能,那就是欲望。魏万山贪财,童白松好色,许常山怕死,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欲望游走在这个时代。
欲望既是一个人前行的动力,也是一个人无法面对的缺陷,只有找到了一个人真实的欲望,就能窥探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田文水、童白松、王美兰、厉文封,甚至秋月枫、万从宗等等,他们这些人的真实想法对方城来说才是最重要的。田文水的真实想法直接决定了戴笠的底牌;童白松和厉文封的真实想法决定了黄金会最终交给谁,放在什么地方,运输采取什么样的渠道;至于秋月枫、万从宗他们虽然是自己的同志,却不明白他们的背后是否会有人利用了他们的欲望,进而掌控了他们,会不会给组织带来极大的危机。
方城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这就是方向,情报工作危机重重,千头万绪,说到底就是和人打交道,看穿了一个人的内心,还有什么样的信息不能掌握呢?
方城夹起一块牛肚塞在嘴里,嚼了两口,一口喝干杯中的绍兴好酒,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
“先生,侬吃好了?”周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雅间门口,似乎算准了方城这个时候要离开。
方城一惊,看着周老头脸上如刀刻的皱纹,浑浊的眼睛藏在白色的眉毛下面,脸上挤出的笑容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方城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了数,递给周老头。
周老头摆了摆手,说道:“田组长已经给过了,侬请。”
田组长?方城心里顿时警惕起来,一个卖牛杂的老头怎么知道田文水曾经是田组长?难道刚才他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方城不动声色,还是将钱硬塞在了周老头的手中,说道:“他是他,我是我,他给的是三个人的钱,我给的是我一个人的钱。”
周老头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方城的话让他无法回答,可就是这个毫无表情让方城彻底清醒,田文水约的地方不简单。
田文水每走一步棋,都有着他的用意。
饮茶
周老头接过钱,对方城说道:“看你们今天喝得不错,特意给你们准备了解酒的茶,他们都走了,你有没有兴趣喝一杯,暖暖胃?”
方城听出来了,这句话不是上海话,周老板的确不是普通人。
“既然老板邀请,盛情难却。”方城整了整衣服,拿上帽子跟着周老头来到大堂窗边的一张木桌前。
桌子上早已摆上了一套黑色的土陶茶具,一个黑色的陶土做的茶壶放在小炉子上煮着,咕噜咕地冒着热气,两个杯子对面放着,里面空的,没有茶。
方城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周老头坐在他对面,提起已经煮沸腾的茶壶给方城的茶杯里倒了一杯。
“这是今年武夷山的明前茶,朋友从福建带了些过来,也就两三斤,上次贵客来鄙店才打开,今天方厅长上门,也是贵客。”周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个老头果然不简单,但是方城的心里却没有起丝毫的波澜,对于现在的方城来说,任何的意外都不是意外,他甚至希望这样的意外来得越多越好,隐藏的敌人是最为危险的敌人。
方城双手捧过装满茶水的茶杯,微笑着看着周老头的眼睛说道:“周老板好像认识我?”
“十三年前我就认识你了,你来鄙店的第一次穿着蓝色的洋服,头戴白色的圆礼帽,我甚至还记得你们吃了五斤牛杂,喝了三斤老头子自酿的茶花酒。”周老头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的杯子里也斟满了茶水。
方城捧起茶杯,闻了闻,不由得赞了一句:“的确是好茶。难得周悦山先生还把我记得如此的清楚,武夷山的岩茶品种上千,您的朋友给你送的是铁罗汉,不简单,不简单,此茶一年产量不过5-6斤,能出手如此阔卓,想来周先生朋友必是显贵。”
周老头听着方城的话,正在斟茶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茶水从壶嘴浇到了桌上,他立马停了下来,把壶放在小陶炉上,顺手拿起毛巾将桌子上的茶水擦拭干净,叹了口气,说道:“有人评论你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我还心有不屑,今天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城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周悦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不曾想二十多年前的传奇人物会一直隐藏在上海开了一家牛杂店。
周悦山收拾完桌面,端了茶杯,抿了一口,看着方城说道:“周某人平生所遇才俊不少,有方厅长这般气度的,只有两个。”
方城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地一笑,说道:“其中一个肯定是戴雨农吧。”
周悦山脸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短短一杯茶的功夫,这个年轻人给了他太多的意外,他似乎知道的远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周悦山,近40年来上海滩最神秘的大亨,此人低调得几乎让所有人忘记了他,可是他的传奇却三天三夜说不完。当年上海滩的三巨头都要尊他一声师叔,斧头帮王老板刺杀白川义则能够全身离开上海,全靠着周悦山从中周旋,戴笠发迹靠的是戴继陶,引荐戴老板的人就是这位周悦山。
周悦山是戴笠的伯乐,此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方城就是其中之一。
方城又说道:“原来今晚约我的人不是田文水,而是周先生。田文水在明,周先生在暗,看来戴老板为了方某人可说是大费周章啊。”
周悦山依然没有表情,黝黑的脸在炉火的照耀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方城说得没错,戴笠亲自给他来电,恳请自己出山帮忙,方城手中有非常重要的情报,这份情报既不能落在共产党手里,又不能落在委员长手中,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田文水的到来不过是在明面上给方城压力,真正需要解扣的人是他周悦山,从现在短短几分钟的交谈来看,方城绝非田文水能够对付的,戴笠为那件事谋划了多年,如果因为方城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周悦山不由得心里有点烦躁,方城远比自己想象中要难对付得多。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顾不得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方城看着周悦山,不由得嘴角微微一笑,说道:“周先生似乎觉得如鲠在喉?既然先生好茶招待,晚辈就如实相告了。”
周悦山放下茶杯,静静地看着方城,他要听听方城的如实相告是什么。
“戴老板一直与关东军联络,他们之间似乎达成某种政治协议,这份协议委员长似乎不清楚,关东军在败逃满洲之前,给戴老板留下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由于败局太快,这批东西来不及移交给戴老板,为了保险起见,关东军情报部门将这批东西的具体信息分成了两部分,一份是刻有确切地址的皇太极宝刀,一份是一个人,只有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戴老板面前,戴老板才可能相信相信那份情报的真伪。”
周悦山仔细地听着,他知道方城说的是真的,只是他一直在怀疑方城到底说了多少真的,有没有他了解了更多,却没有说的东西。
方城说得很平静,心里却一直在琢磨自己说的每一个字,他需要给周悦山输送一些信息,这些信息有真实的,也有虚假的。方城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要实现这个目的,他与李部长亲自制定了非常详细的计划,这个计划包括了很多人,有敌人,有同志,有内奸,有卧底,他们要把所有的人都调动起来,把明的,暗的叛徒、内奸都利用起来,甚至不惜作出巨大的牺牲,只为一件事——让戴笠相信。
要让戴笠相信什么?他与关东军的政治交易?皇太极宝刀的秘密?还是日本人专门为他运送过来的巨额黄金?
都不是。
方城又淡淡地抿了一口茶,他知道,组织策划了如此庞大的计划,只为了给戴笠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无法控制的欲望。
他的欲望可以满足,他的野心可以实现,而且他一定要相信。这就是谷雨计划的终极目的。
上钩
周悦山沉思了一会,慢慢地说道:“方厅长不愧是顶级情报高手,在这个行当里,你可以做到如此的从容,甚至将自己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外,把自己知道所有信息告诉你的对手,周某人实在佩服得很。”
“你是我见过最独特的情报人员,连你的对手都无法把你怎么样,田文水之辈又怎会是你的对手。既然方厅长开诚布公,周某人也实话相告。戴老弟的确让鄙人在上海盛情款待方厅长,你手上的东西对他来说固然重要,也比不过他的命重要。”周悦山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戴老弟给周某人也托了底,在重庆谈判结束前,如若得不到皇太极宝刀,那份东西对于他来说就毫无意义,方厅长的价值也就……”
方城知道周悦山要说什么,到了那个时候,戴笠不会再考虑自己的计划,更不会为日本人的承诺去独自冒险,他就会放弃所图,抑制自己的野心,全心全意为老蒋卖命。
方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支,慢悠悠地说:“周先生要比田文水有力度些,其实大可不必,事情是人做的,只要人的路没有走绝,总是能干些事的。”
周悦山往陶壶里加了一些水,用桌布擦了擦壶边的水渍,一字一句地说道:“方厅长,你可能把自己的路走绝啊。”
方城站起身来,向周悦山拱了拱手,说道:“感谢周先生的好茶,日后有缘定当再次叨扰两杯,告辞。”
周悦山微笑地点了点头,向方城也拱了拱手,说道:“来日方长,欢迎方厅长常来做客。”
方城戴上礼帽出了门,门口的茶花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方城心动的顺手摘了一朵,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笑:终于上钩了。
这朵白茶花送给谁?秋月枫还是王美兰?方城问自己。
周悦山透过窗户玻璃看着方城摘了那朵白茶花,脸上露出了黝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