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枝在祠堂待了一整天。
直到入夜。
灰蒙蒙的夜色将万物包裹,渗出冷沁的寒霜,祠堂内香火缭绕。
温念枝将那件带血的衣裳放在亡夫牌位前,精心供奉了香烛和手抄经。
氤氲的烛火在空中打了个转。
她瞧着烛火,心底思绪缭绕。
温家的事,该如何跟赵阶提起呢?
昨日嫡母派杜嬷嬷送来的亡夫赵戎的衣衫,同时还留下一封请柬:
——安老太君七十寿宴的请柬。
安老太君乃当今长公主的乳母,膝下仅有一子,死在宫变之中,长公主感念其晚景孤单,时常将安老夫人接进宫中作伴。
如此荣养老封君,京中各股势力亦不愿得罪,大家都乐意敬着她。
许是膝下单薄,安老太君每年寿宴都办得隆重热闹,遍邀各级官眷,几乎将寿宴办成了一个大型游园会,老太君尤其爱撮合姻缘,好点鸳鸯谱,她的寿宴上亦成全了不少佳人眷侣。
此等规格的宴会温念枝原没资格前去,更何况她尚在孝中,也不便四处做客走动。
遂温夫人送来的请柬处处透着古怪。
更让温念枝感到不安的时,今年安老太君寿宴办在嫦园,那是梁王府的园子,离王府后院仅一墙之隔。
前几日杜嬷嬷才上门逼她一女侍二夫,伺候的正是梁王世子。
如此看来,这必定是一场鸿门宴。
当时温念枝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但杜嬷嬷一句话就将她堵了回去:
“五姑娘别忘了你夫君仍曝尸边关,除了温家,还有谁能帮你收殓丈夫遗骸?”
温念枝沉默了。
当初接到夫君死讯,温念枝几乎散光了家财,也没能将夫君的遗骸从边关寻回。
但温家轻易做到。
如今温夫人撒下这个鱼饵,稳坐钓鱼台,就等着温念枝自投罗网。
但她亦不是傻子。
难道明知有坑还要往里跳?
思来想去,温念枝决定找赵阶拿个主意。
出了祠堂,月色为她披上一层寒霜,温念枝水沁沁的眸子里藏着忐忑,她不知如何与赵阶提起这件事。
踏着踟蹰,她来到赵阶院子门口。
视线穿过院子,能瞧见赵阶书房内烛火通明。
跳跃的烛光将他冷峻的侧颜倒映在梨花木雕窗上,窗纸上男人的五官似巍峨山峦,透着叫人望而生畏的距离感。
温念枝心笃笃跳个不停,上次在马车上的尴尬记忆仍残留在脑海,让她忍不住想要溃逃。
不知为什么,单独与赵阶待在一起总叫人压力巨大。
温念枝鼓足勇气,踏上台阶,欲敲响房门。
却听门内传来男子沉沉的交谈声:“我出手是有代价的。”
“是。”
“这三封信务必送到你家主人之手,他看过信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明白。”
屋内有人?
温念枝敲门的手顿住,眼底一片疑惑,今日并未听说有客到访,更何况如此深夜,在书房密谈,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稍后再来,却听屋内传来一声低喝:“谁?!”
随后,门扉忽然被一股大力突破开,一双凌厉的手掌闪电袭来,径直扼住了温念枝的喉咙!
铺天盖地的杀气撩起她的发丝。
·
此前傍晚。
赵阶用过晚膳,来到书房。
书房内布置简洁,一张六尺书案占据大部分空间,身后是两座书架,上面藏书琳琅满目,风俗异制,诗文旧稿应有尽有,其中磨损最多的竟是兵法类书籍,一本《太公六韬》扉页都被摩挲得泛白。
他绕过书架,书架后,一名黑衣男子恭敬的半跪在他身前:
“公子安好。”
“你能出现在这,想必你家主子已经脱险。”
赵阶对黑衣男子的出现并不惊讶。
黑衣男子闻言,语气愈发敬畏:“多亏公子的消息,否则我家主人难逃此劫,此番恩德,我们整个鄞州秦氏都将铭记在心。”
他将鄞州秦氏的名号摆出来,却并未在赵阶脸上瞧见什么异样波动。
鄞州秦氏在大魏颇有财力,手握西南七条重要商道,乃多方势力争抢的钱袋子。
秦氏一贯低调,不欲掺和进京中争斗旋涡,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次秦氏族长的秦呈渡刚接管家业,上京查账便中了招,险些将秦氏经营几十年的家底都葬进去。
此局多少老江湖都没识破,偏让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破了局。
他愈发看不透此人深浅。
赵阶对此反应十分平淡,说到底,秦呈渡这个局事关京中储位之争。
前世鄞州秦家在西南的七条商道,有六条都用作倒卖军粮。
这背后不仅牵扯出贪污军饷的梁王府和温家,更有皇城中某位皇子的身影。
不过前世赵阶并未在秦家抄出多少银两。
梁王府不仅利用秦家,还将秦氏敲髓吸骨,榨得一干二净。
这次轮到他了。
“我出手是有代价的。”
黑衣男子很识趣:“自然,这是我家主人托我转交的谢礼。”
一尊檀木盒子摆在书案上,里头是一枚玉符。
“凭此玉符,可支取秦氏票号内的五万两白银,随时有效。”
但黑衣男子没等来赵阶的震惊,只等来一句冷笑:“区区五万两,能买断这次救命之恩,那下次的灭族之灾呢?”
“公子什么意思?”黑衣人倏地抬头,眼中惊疑不定。
他知道京中有贵人觊觎秦氏商道,此确为灭族之祸,但他没想到赵阶也知?
赵阶并不理会,只把玉符推回去:“你让秦呈渡亲自来跟我谈。”
黑衣男子沉默良久。
叹道:“家主重伤未愈,并非怠慢公子,实乃不宜挪动。”
赵阶闻言,也不强人所难,说:
“如此,你把这三封信交给他,他自会知晓该怎么办。”
黑衣人接过信,小心收好,随后又听赵阶言:
“既然秦家如此慷慨,那我也不客气,你回去转告秦呈渡,谢礼就不必了,让他调一批给我用,我知道你们秦氏安暗卫身手不错。”
黑衣人心中一哽。
赵阶确实不要这五万两,但他要了比五万两还贵的东西
——秦氏暗卫。
秦氏乃鄞州大族,自有族中护卫,其中以嫡系一脉的暗卫最为精锐。
养一支暗卫的花费开销远不是三五万银子能计算的。
不得不说,此子眼光毒辣,开口足以让人肉痛。
黑衣男子为难道:“我会将您的意思传达给家主。”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黑衣男子双眼倏地望向窗外!
赵阶也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冷喝一声:“谁?!”
目光从门隙望过去,他正巧对上温念枝澄澈如水的眼眸。
赵阶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见黑衣男子闪电般出手!
疾风随着杀意袭来,竟从赵阶眼皮子底下划过,生生擒住了温念枝的脖子!
黑衣男子的手完全覆住了温念枝雪瓷般的皮肤,在脖颈间掐出几道血痕。
看起来是如此碍眼!
赵阶表情冷得吓人,斥道:“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