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眼淚鼻涕嘩嘩的流,本就沙啞的嗓音越發怪異,嘴巴一張一合說出的字組成殘忍的語言。
陳嘉的心如響鼓般重錘不止,嘴裡一股子鐵鏽的味。
知人知面不知心。
最後,竹葉說:“六姨太被投進井裡後,老爺從太原回來了,他把六姨太院裡伺候的丫鬟全綁了押在前院,對大太太說斬草要除根,把我姐姐雅晴和六姨太陪嫁丫鬟雙喜給活生生打死了,還給我們灌了啞藥通通發賣出去,”
“我當時年紀小,灌藥的人下手不狠,我喝的不多,出了陳府又摳出來一點,嗓子是毒壞了,但還能說話。”
陳嘉問:“老爺知道三少爺的事嗎?”
竹葉搖搖頭,“應該是不知道的,大太太沒給我們這些丫鬟說話的機會,老爺只知道六姨太被人灌了絕育藥。”
竹葉斷斷續續的嗚咽,嘴唇煞白煞白的,繼續說:“我怕有人把我認出來,只好把自己的頭髮和臉弄成這個樣子,五小姐,我不該來找您,我實在是沒法子了,只能來求您。”
陳嘉站起身說:“你走吧,以後別來了,這次是運氣好碰到了我,若是碰到府裡的其他人就活不成了。”
說完這句話,陳嘉離開了茶館。
“五小姐,”吳媽遠遠的迎了上來,“那人走了?沒冒犯您吧?”
陳嘉笑笑,“沒事,是我姨娘以前戲班裡的舊相識,走投無路了找我借點救命錢。”
吳媽‘呵’了一聲,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這些下九流真是認不清自己的身份,算是個什麼玩意,還敢來陳府攀親戚,也就是您心善,這要換作是我,早打殺出去了!”
陳嘉停下腳步,定定的看著她,“吳媽,我就是下九流的戲子生出來的,你說又我個什麼玩意呢?”
吳媽心裡咯噔一聲,連忙用厚重的手掌往自己嘴上拍,“瞧我這張賤嘴,什麼香的臭的都敢在您面前胡咧咧,該打該打。”
陳嘉沒理她,繼續往前走。
……
到了晚上,陳芸過來了。
她掀開被窩,把縮成一團的陳嘉從床上拉起來。
“嚇著了?”陳芸坐在床邊問她。
“什麼?”陳嘉暈暈乎乎的。
陳芸笑了笑,“別裝了,吳媽都告訴我了。”
陳嘉抬眼朝明間望去,正在撥弄炭火的吳媽尷尬的站了起來。
“五小姐,我想著四小姐不是外人……我對天發誓除了四小姐,府裡的其他人我誰都沒說,我嘴嚴著呢。”
在陳嘉駭人的目光中,吳媽發完誓拿著鉗子飛快的跑出了屋。
“咱們姐妹之間還有什麼秘密不成?”陳芸點了點陳嘉的鼻子,不以為意的說。
陳嘉沒有說話,陳芸只當她是接受不了七姨太的出身,和戲班裡的下九流們。
“這些年,姨娘家的窮親戚我打發走了好幾撥,哪像你傻的,還真金白銀的給了出去,那些人自己不好好過日子,倒日日想著打咱們姐妹的秋風。”
陳芸斜著眼角,顯得有些刻薄,聲音十分尖利。
“不過,”陳芸歪著頭,又有些意外的說:“他們一貫是找我,找你倒是頭一遭。”
陳嘉想擠出一絲笑容,卻發現自己的臉好像凝固在一起,只好裝作睏乏的樣子說:“許是你這條路行不通,又想著我年紀小臉皮薄,可能好騙些。”
陳芸連連點頭:“肯定是這樣,那些人心眼子可多著呢。”
外面忽然呼呼的吹起了大風。
漫天大雪又是北風呼嘯,陳嘉想,今夜不知又要凍死多少人。
“姐,你說陳府像不像一個妖怪的洞穴?”
陳嘉只問出了前半句,還有後半句咽回了肚子裡。
她想說:陳府是妖怪的洞穴,陳大老爺是住在這裡的大妖怪,會吃人的那種妖怪。
陳芸的反應是:“胡說八道,是不是凍著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陳嘉的額頭,“子不語怪力亂神,你以後少看些邪門歪道的書。”
“哦,好的。”陳嘉乖巧的點點頭。
“行了,天不早了,我走了。”陳芸捏了捏陳嘉的小臉,穿上大氅出了門。
陳嘉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褥。
她的姿勢像嬰兒躺在母親肚子裡一樣。
陳嘉暗想,若是繼續在陳府生活下去,好一點的結局是像陳三姐那般出去讀個大學,找個門當戶對的結婚,然後在家做全職太太,忙著生孩子交際應酬,或者張羅著給丈夫納妾。
老舊的家庭,允許女子讀書上學,但不允許她們外出工作。
拿點錢出來和別人合夥做生意可以,但由於不通庶務,做生意能賺錢的沒幾個,大多是慘淡收場。
倘若是不好的結局,就像陳大姐、陳二姐那般,成為別人的墊腳石,嫁給糟老頭子做妾。
哎。
陳嘉嘆息。
現在是民國十七年,沒有去延安的選項。
就算是有,可能她也不行吧,因為吃不了苦……
跑吧。
陳嘉想。
只有這一條路了。
去大城市,上海、香港,又或者南洋。
民國時期,只有大城市適合單身女子討生活。
可能也有危險,但是要好得多。
外面雪下得很大,丫鬟和吳媽早早的睡了。
陳嘉拉開電燈,從箱子底下掏出那件不起眼的棉布做成的裡衣。
伴著惡龍咆哮一般的北風,拆開裡衣把東西縫進去。
……
到了臘月,陳府一下子忙碌起來。
蒸年糕、蒸花饃、蒸肉、炸肉丸子、大掃除、裁新衣。
邢氏的院子裡響了一夜的麻將聲,管家帶著邢家人趕過去的時候,踩了一地的瓜子皮。
“大小姐,”邢府二管家撲通一聲跪在了邢氏面前,臉色像死了親媽一樣難看。
邢氏手裡碼著牌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的問:“羅叔,你怎麼來了?”
“大小姐,”二管家哽咽著說:“大老爺老了……二老爺讓我來接您回去。”
“你說誰老了?”邢氏的心猛地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