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然地向前走著,感覺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突然,一股大力猛地將他攬入懷中,隨後極速朝後退去,險些跌倒。
緊接著,他聽到了汽車刺耳的剎車聲。
駕駛座上一個梳著大背頭的男人探出頭來,惡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痰,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找死啊!”然後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別怕,我抱著你了。”
何澤愣愣地看著眼前人,他記得這張清秀的臉龐,記得這雙黑眸子,記得這個溫暖的聲音,——這是在醫院給他擋刀的那個人。
“你,沒事吧?”
無憂見何澤發愣,不禁有些擔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想要確認他是否安好。
“你.…”何澤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話卻哽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
是想問他為什麼又一次救自己?還是想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或是想問他叫什麼名字……但不知為何,他覺得這些問題似乎都不再重要,在這一瞬間,他只知道,眼前的這個人,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
“你餓了吧?”
何澤看著他黑亮的眼睛,機械地點了點頭。
“走吧,我帶你去吃東西。”
無憂說著,便輕輕拉著何澤的胳膊,將他領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館。
他熟練地點了兩菜一湯,每一道菜都是何澤曾經最愛吃的。
點完菜後,無憂替何澤盛好飯,又盛好湯,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說:“我現在身上沒什麼錢,不能帶你上好的餐廳,但是這兩個菜還有這個湯,都是你愛吃的,你快吃吧。”
何澤一直靜靜地盯著他看,眼前的無憂,年齡看上去應當和自己差不多,頭髮剪得很短,顯得乾淨利落,整個人瘦瘦的,穿著一件洗得有些起毛的白體恤,目光看著自己的樣子很溫柔。
無憂見他一直沒有動筷子,輕聲問道:“怎麼了?沒有胃口嗎?”
“你,是誰?”何澤動了動乾澀的喉嚨,終於艱難地問出了幾個字。
“我叫無憂,你快吃吧,菜冷了,就不好吃了。”無憂說著,便夾了一塊肉,放進何澤的碗裡。
“無憂”何澤在心裡默默地把這個名字唸了一遍。
“你認識我,為什麼知道我喜歡吃這些菜?”
無憂笑著說:“你快吃吧,你一邊吃我一邊告訴你。”
“嗯。”何澤點點頭,緩緩拿起筷子,開始埋頭吃飯。
“我其實很早就認識你了,我媽常去你爸的麻將館打牌。後來,叔叔看我生活困難,便給我錢,讓我去你家幫忙做飯、收拾家務。你初二以後吃的那些飯菜,都是我做的。”
何澤聽到這裡,手中的筷子猛地一頓,他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無憂。
無憂被他看得有些侷促不安,下意識地撓了撓頭,避開何澤的目光繼續說道:“我每次做飯的時候,都會仔細觀察你的喜好。我發現,每次我做這兩個菜,你都能多吃半碗飯呢。我還把這件事告訴了陳阿姨,她還誇我細心,說我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你…”何澤想到媽媽誇讚無憂的樣子,他鼻子陡然一酸,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手中的飯菜也頓時變得難以下嚥。
那些曾經與媽媽相處的溫馨畫面,此刻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現,每一幕都刺痛著他的心。
無憂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他本就不善言辭,此刻更是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何澤。
他在腦海中拼命地思索著,組織著語言,許久,才說道:“何澤,你哭吧,哭一哭就沒有這麼難過了。阿姨和叔叔都是好人,他們一定都在天上看著你呢。他們肯定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開開心心地度過每一天。”
無憂的話,讓他心中的痛苦徹底決堤,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嚎啕大哭起來。
在父母過世後的這兩個月裡,他彷彿置身於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中,整個人渾渾噩噩,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他自欺欺人地編織了一個美麗的謊言,試圖用這個謊言來麻痺自己,逃避這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而今天,無憂卻硬生生地將他從這個虛幻的夢境中拽了出來,讓他直面那冰冷刺骨的現實:爸爸媽媽都死了,他們的骨灰是他親手裝起來的,骨灰盒如今正安靜地並排放在西郊的墓園裡,那裡是他們最後的歸宿,也是何澤心中最痛的地方。
他終於清楚地意識到,家沒了,自己現在真的是一個人被留在了這個世界上。
但是,無憂說得沒錯,爸爸媽媽一定是希望他好好活著的,他未來的路,從讀小學起,爸媽就已經為他精心規劃好了。
想明白了這些,何澤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
“何澤…”
何澤緩緩轉過身,聲音還有些沙啞地應道:“嗯?怎麼了?”
“我媽的事,我想和你道歉。”無憂微微低下頭,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他始終不敢直視何澤的眼睛,像是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
“你媽媽?”何澤微微皺眉。
“嗯,那個想在醫院用刀捅你的是我媽…你父母的死,或許和她,和她也有關係。她現在也給關起來了,她罪有應得。”無憂的語速很快,他始終不敢看何澤,只是自顧自地說著,“我,我會照顧你的,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我能辦到的話,我都會盡力的。”
何澤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毫無預兆地張開雙臂,一把將無憂扯起來,緊緊抱住。
這一刻,何澤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掙扎卻看不到一絲希望,而無憂就像那根從天而降的浮木,只要他緊緊抓住,就能得到救贖,找到活下去的勇氣。
“何,何澤?”無憂頓時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整個人都僵住了,眼神中滿是慌亂,他下意識地用力掙脫,動作太過急切,差點就讓何澤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反應過來後,無憂又急忙伸手,拉住何澤的胳膊,臉上寫滿了歉意。
“對,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兩個男的抱在一起,怪彆扭的。”無憂結結巴巴地解釋著,眼神閃躲。
“你不也抱過我嗎?還抱了兩次。”
何澤嘴角上揚,故意逗他。看著無憂泛紅的耳根,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從心底油然而生,接著“哈哈哈……”地放聲大笑起來。
可笑著笑著,何澤的笑聲漸漸變了調,他的肩膀開始顫抖,豆大的淚珠再次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
這是何澤在父母過世後,第一次如此開懷地笑,也是第一次哭得這般酣暢淋漓。
“噯?你這個人,你,你別哭啊,我讓你抱,你別哭……”
無憂被何澤這又笑又哭的模樣嚇得不輕,一時間手足無措。
這兩個月以來,無憂像個影子一樣,一直悄悄地跟在何澤身後,深怕父母離世這樣的巨大打擊,會把何澤逼瘋。
上次何澤去醫院,媽媽竟想拿刀刺何澤,還好自己一直暗中跟著,及時出現,才沒讓何澤受到更大的傷害。
這次也是,何澤過馬路時眼看著就要被汽車撞上,幸虧自己反應迅速,才將他拉了回來。
何澤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
飯後,兩人走出餐館,何澤徑直走到旁邊的路牙子旁,緩緩坐下,抬起頭,目光看向無憂,開口問道:“我看到你口袋有煙,給我一根唄。”他的聲音還帶著剛剛哭過的沙啞。
“好,好的。”無憂忙不迭地點頭,手迅速伸進褲子口袋,掏出煙遞向何澤,不好意思地說道:“不是什麼好煙。”
“你常抽菸?”
何澤接過煙,拿在手中輕輕把玩著,抬眸看向無憂。
“不常抽,工作累的時候就來一根,提提神。”
無憂一邊回答,一邊熟練地給自己也抽出一根菸點上,動作流暢自然,隨後,他把火機遞給何澤。
何澤接過火機,卻沒有立刻點火,而是靜靜地看著煙霧繚繞中無憂的臉。
此時,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腦海中浮現出爸爸抽菸的模樣。
媽媽向來不喜歡家裡有煙味,所以爸爸每次抽菸,要麼是獨自站在陽臺,煙霧從他嘴邊緩緩吐出,模糊了他的神情;要麼就是去麻將館,在那嘈雜熱鬧的環境裡,點上一根菸,融入一片煙霧之中。
他記得爸爸曾笑著對他說,煙是個好東西,就像女人的零食,可以讓人短暫地忘卻煩惱。那時的何澤,對這話似懂非懂,心裡一直想著找機會試試。
可真正面對菸草時,那股刺鼻的味道又讓他本能地抗拒,始終沒有勇氣嘗試,而現在,在經歷了父母離世的巨大悲痛後,他突然就想嚐嚐這能讓人忘卻煩惱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滋味。
何澤學著無憂的樣子,將煙湊近嘴邊,用手按下火機,火苗瞬間躥起,點燃了菸頭。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狠狠吸了一口煙。
剎那間,辛辣的煙霧如洶湧的潮水般衝進他的喉嚨和肺部,刺激得他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咳咳咳……”何澤的咳嗽聲在安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兀。
無憂見狀,急忙把自己手裡還燃著的煙丟在地上,用腳狠狠踩滅,又迅速奪過何澤手中那根還在燃燒的煙,一併踩熄。
他一邊用力拍著何澤的後背,一邊沒好氣地說道:“你不會抽菸,還抽,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
何澤咳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漸漸停了下來。
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裡暗自想著,這菸草的味道確實糟糕透頂,根本不是能帶來慰藉的東西。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一臉焦急、不停責備自己的無憂,恍惚間,竟覺得此刻的無憂和記憶中的媽媽重合在了一起。
同樣是這般帶著嗔怪的語氣,同樣是毫不掩飾的擔憂眼神,這份熟悉的感覺讓何澤的內心防線徹底崩塌,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脆弱,伸出手,一把摟住無憂的腰,將他用力拉近,隨後把頭埋進無憂的肚腹之中。
無憂被何澤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愣了一下,但很快,他的心便被憐惜填滿。
無憂在心裡默默想著,何澤雖然身形高大,有著成熟大男孩的模樣,可從小到大都是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順風順水,沒經歷過什麼磨難。如今,父母突然離世,讓他失去了所有的依靠,說到底,他和甜甜一樣,都只是渴望被保護,需要陪伴的孩子罷了。
這一次,無憂沒有推開何澤,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任由何澤緊緊抱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