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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宣德八年的春陽穿過六稜海棠紋窗欞,在青磚地上烙下細碎的金斑。寅時三刻,徐向晚已在耳房由著青黛梳頭,銅鏡裡映出窗外飛簷上蹲著的脊獸,琉璃眼珠子被晨露潤得發亮。

“姑娘今日穿那件艾綠色暗紋褙子可好?“青黛捧著紅木妝奩輕聲道,“前日針線房新裁的月華裙,裙角綴的銀鈴還是您親自挑的纏枝紋樣。”

徐向晚揀了支素銀嵌珍珠簪子,忽聽得院牆外傳來梆子聲。這是祖父下朝歸府的信號——徐閣老每日寅正入宮參加早朝,雷打不動已二十餘載。她將雙魚佩系在杏色絲絛上,裙裾掃過廊下新糊的茜紗,驚起兩隻啄露水的黃鸝。

正房前的青石甬道灑著細鹽,幾個粗使丫鬟正用鬃毛刷子刷洗昨夜春雨留下的苔痕。徐向晚繞過影壁時,正撞見三弟明允抱著竹骨紙鳶往角門跑,松花色素面直裰上沾著墨跡。

“仔細父親瞧見又要罰跪祠堂。“她伸手替弟弟理了理歪斜的網巾,指尖觸到少年溫熱的耳垂。十二歲的男孩兒咧嘴笑出兩顆虎牙:“長姐不知,西跨院牆頭的貓兒生了四隻雪糰子似的崽子,昨兒夜裡叫得祖母心軟,許我們搭個竹棚呢。”

話說到半截,忽聽得正廳傳來茶盞擱在黃花梨几案上的脆響。徐向晚忙將弟弟往月洞門推,自己整了整袖口往花廳去。轉過十二扇紫檀木嵌雲母屏風,正見祖父徐謙端坐在太師椅上,緋色孔雀補子公服尚未換下,玉帶鉤上垂著的銀魚符隨著呼吸輕輕搖晃。

“晚兒給祖父請安。“她行罷禮,目光掃過祖父腳邊鎏金狻猊香爐裡升起的篆煙。沉香木混著龍腦的氣息在廳堂浮沉,這是徐閣老四十年來養成的習慣——下朝後必要在香霧中靜坐半柱香時辰,方能褪去宮中帶來的肅殺之氣。

徐向晚垂手侍立時,注意到祖父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缺了個小角。那是去歲冬月韃靼使臣朝貢時,祖父在文華殿與兵部尚書爭執軍餉調度,不慎磕在青銅燭臺上的痕跡。此刻那抹殘缺映著晨光,倒像是嵌了粒金砂。

“前日送來的《貞觀政要》批註,倒是比你兄長們看得透徹。“徐謙忽然開口,聲音像陳年的老竹在風裡摩擦,“只是論及均田制,怎的避談土地兼併?”

徐向晚感覺掌心滲出薄汗。她今日梳的挑心髻略沉,壓得後頸有些發酸:“孫女愚見,田制之弊不在兼併,而在賦役不均。正如祖父上月奏疏所言,清丈田畝當與編修黃冊並舉…”

話未說完,外頭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徐謙眉心皺起兩道深紋,徐向晚卻暗自鬆了口氣——這定是母親王氏又在訓誡廚房婆子。果然,片刻後穿蜜合色比甲的管事嬤嬤碎步進來,髮間金鑲玉挑心都歪了:“稟老爺,夫人請三姑娘去廚房看新到的太湖白魚。”

徐向晚退出花廳時,瞥見祖父從袖中取出本藍皮奏摺,硃批的”朕安”二字在紙頁間若隱若現。簷角鐵馬叮咚作響,她突然想起昨日在定國公府見到的獬豸紋樣——督察院那些人的補子上,繡的也是這般張牙舞爪的神獸。

廚房設在府邸東南角的抱廈裡,剛過卯時便蒸騰著白茫茫的霧氣。徐向晚才踏進門檻,就被母親塞了柄湘妃竹骨秤:“快稱稱這簍鱖魚可夠三斤,你父親同僚午間要來嘗新釀的梨花白。”

王氏今日著了件寶藍色織金緞交領襖,蜜蠟耳墜隨動作晃成兩團琥珀色的光。她邊指揮廚娘將醃好的鹿肉串上銀籤,邊轉頭對女兒道:“前院書房要換的簾子可繡好了?你祖父最厭煩市賣的那些個俗氣花樣。”

徐向晚應聲時,目光掠過母親腕間的翡翠鐲子。那是父親外放江西按察使時帶回的聘禮,水頭極好的老坑玻璃種,此刻浸在廚房的煙火氣裡,倒顯出幾分違和的溫潤。她忽然想起季少白腕間那串佛珠,烏木珠子挨著玄色護腕,冷硬得像他審犯人時的眼神。

“姑娘仔細燙著!“青黛的驚呼拽回她的思緒。灶臺上青瓷甕咕嘟咕嘟冒著泡,火腿與春筍的鮮香混著新米清香,勾得簷下麻雀都撲稜稜落在窗欞。徐向晚用銀匙舀了勺湯試味,氤氳水汽染得睫毛都溼漉漉的。

巳時三刻,徐向晚終於得空回到西廂房。推開雕花門扉的瞬間,七八隻綵綢蝴蝶從樑上垂落——這是四弟明昭央她扎的玩意兒。臨窗大炕上散著未完成的繡繃,杏紅緞面上金線勾出半朵木樨花,旁邊擱著本翻卷邊的《夢溪筆談》。

“姑娘快歇歇。“青黛捧來纏枝蓮紋蓋碗,“夫人方才遣人來說,晚膳要添道蟹粉獅子頭,教您申時去庫房挑合適的盛器。”

徐向晚倚在引枕上,目光掠過博古架上那對鈞窯天青釉花瓶。這是她及笄時外祖母送的賀禮,瓶身冰裂紋裡彷彿藏著整個江南的煙雨。此刻瓶中插著幾枝半開的芍藥,花瓣邊緣還沾著晨露,讓她想起季少白衣襬上那抹海棠紅。

申時的日頭西斜,庫房樑柱在青磚地上投下細長的影。徐向晚提著羊角燈穿過重重樟木箱籠時,忽聽得頂棚傳來窸窣響動。抬頭望去,只見季少白常穿的那種玄色衣角在橫樑間一閃而過,腰間懸著的銀魚符碰出清越聲響。

“姑娘?“掌庫婆子舉著油燈過來,“可是要找那套霽藍釉碗碟?”

徐向晚按著狂跳的心口,再看樑上已空無一物。她胡亂指了套粉彩纏枝蓮紋餐具,轉身時繡鞋絆到箱籠銅鎖,險些撞倒多寶格上的琺琅自鳴鐘。鎏金鐘擺晃動的節奏,竟與那日竹林間季少白腕上佛珠相撞的聲響莫名相似。

暮色四合時,徐府各院次第亮起羊角燈。徐向晚跪在祠堂給先祖上香,看檀香灰落在父親從江西捎回的青花瓷香爐裡。供案上那對鏨花銅燭臺,還是曾祖母當年的嫁妝,燭淚層層疊疊像凝固的月光。

“晚兒。“父親徐晏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他剛從衙門回來,藏青色雲紋直裰下襬還沾著墨跡,腰間牙牌隨著動作輕晃:“前日託人尋的《農政全書》殘卷,可收在藏書閣了?”

徐向晚應聲時,注意到父親拇指上的老繭——這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與祖父虎口處的刀疤。

戌時梆子響過三聲,徐府漸漸沉入靜謐。徐向晚卻輾轉難眠,索性披了件月白緞面斗篷往藏書閣去。廊下石燈籠裡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粉牆上,拉長得像季少白那柄繡春刀。

推開樟木門的瞬間,黴味混著墨香撲面而來。徐向晚踮腳去夠頂層那冊《天工開物》時,忽聽得身後傳來衣料摩擦聲。轉身望去,季少白正站在《大明會典》的書架前,玄色夜行衣幾乎融進黑暗,唯有腰間銀魚符泛著冷光。

“徐姑娘夜遊書海的癖好,倒是與令祖如出一轍。“他指尖劃過某卷書脊,牛皮封面上赫然印著《鹽鐵論》三個硃砂小楷。徐向晚注意到他今日未佩繡春刀,取而代之的是柄烏木鞘短劍,劍柄纏著褪色的硃紅絲絛。

“季大人深夜造訪…“她將斗篷裹緊些,青石地磚的涼意順著繡鞋爬上來,“可是又要查什麼矯情之事?”

季少白忽然輕笑出聲。這是徐向晚第一次見他笑,薄唇勾起的弧度像新月劃破烏雲,連帶著眼尾那道淺疤都柔和幾分。他抽出一卷《洗冤集錄》,書頁翻動間掉出片乾枯的海棠花瓣:“御史臺昨日收到匿名狀,說徐府藏書閣藏著前朝禁書。”

徐向晚俯身拾起花瓣,發現背面用蠅頭小楷寫著半句詩:【一片暈紅才著雨】。這是她去年夾在《樂府詩集》裡的杏花箋,墨跡被潮氣洇開,倒像是季少白衣襬上暈染的血跡。

“讓大人見笑了。“她將花瓣重新夾回書頁,“徐家女兒讀不得’婦德女誡’,只好在這些雜書裡尋些天地。”

季少白突然向前半步,沉水香的氣息籠罩過來。他抬手從徐向晚髮間拈下半片紙屑,指腹不經意擦過耳垂:“徐閣老若知孫女夜半私會男子,不知要摔碎多少方端硯。”

徐向晚正要反駁,忽聽得閣樓傳來瓦片輕響。季少白神色驟凜,攬住她腰身閃到屏風後。徐向晚的鼻尖撞上他胸前護心鏡,涼意激得她打了個顫。透過鏤空雕花,望見個蒙面人正將某卷書塞入懷中,書脊燙金的《河防一覽》四字在月光下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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