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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韓堅悠悠轉醒。掙脫了眼前的黑暗後,他首先觀察了一番周圍的環境。昏睡後頭腦不太敏銳,他花費了一些功夫才明白過來,意識到自己是在外祖家中的廂房內。

前一刻,他分明還在外祖家的花廳中吃茶。近些日子他因為請婚的事惹得母親不快,恰逢外祖母抱恙,為表孝心,也是為了緩和與母親的關係,他便主動提出陪著母親回外祖家侍疾。

不止母親與他,就連嫁入晉王府的姨母也帶著華宜郡主來了。所幸外祖母瞧著面色紅潤,聲音清朗,不像是病重的樣子。見著兒孫,外祖母精神更好了許多,硬要留他們用了晚飯才許走。

韓堅想,那個時候他就應該察覺出不對的。

華宜非姨母親生,不過是半路母女,跟外祖母就更沒有血緣關係,往年就算是拜年都不見她踏足外祖家。這次她不僅來了,還格外嫻靜溫婉,不見往日身為郡主的嬌矯之氣。這天姨母、舅母連同母親都格外熱絡,親切地招呼他們坐下一道用飯,還刻意將華宜安排在他身邊。他守著“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正欲避讓,卻被母親一把拉住。

“郡主是自家人,不拘那些禮數。”母親笑道。

韓堅沒聽清桌上眾人都說了些什麼,也不太計較菜色,因著心中有事,只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飯後婢女斟來茶水,他一面心不在焉地聽著眾人談笑,一面仰頭喝下。

再睜眼他便在這裡了。他的手腳沒有被捆住,行動自由。桌上有吃食茶水,次間甚至還備了恭桶。如果不是門窗緊鎖著,他還只當自己如往常一樣,在外祖家留下小住。

屋內沒有更漏,他無法知道時辰。他張口喚人,外頭沒人響應,屋內卻有了動靜。床上一個人影被他的聲音驚醒,夢囈一聲,緩緩起身,赫然是華宜。

她衣衫仍完好,可鬢亂釵橫,端的是海棠春睡般慵懶的風情。

如同有人朝他潑了一盆冷水,韓堅僵在原地。霎時間,一切都有了頭緒,一切都變得清晰了起來。

華宜郡主與晉王繼妃並不熱絡,今日卻難得願意跟著她一道來探望這個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的“外祖母”。那場莫名其妙的晚宴,還有自己,喝了一盞茶後就不省人事地倒下,又被關在了這裡。

這一切都是提前設下的局,為的就是讓他跟華宜被關在一處。孤男寡女關在一間暗室,就算他們什麼都沒做,天一亮也是木已成舟的定局,他們就算全身是嘴也說不清。事關女子名節,她必須嫁他,而他必須娶她。

如此一來,華宜不必和親鄂韃,韓堅成了晉王的乘龍快婿,就連姨母都能在晉王府站穩腳跟。

這是一箭三雕、三全其美的好事,被犧牲掉的也只有宮裡那個她。

他原本是多麼信誓旦旦說要去娶她,而她又是如何滿懷期盼地在宮裡等著他。

他望向華宜,目眥欲裂。華宜瑟縮著坐在床邊,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眼神閃躲,不敢看他。

他再也沒有資格去求娶七公主了。

韓堅想要放聲大哭,又發不出聲來。他疾步衝向門口,用拳頭一下一下砸著門板,口中發著“啊、啊”的呼號,卻十分嘶啞,像哀雁的鳴叫,只是失了聲。

“韓表哥!”華宜被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從背後抱住他。大約是想要拉近些關係,她將稱呼換成了更為親暱的“表哥”,卻沒能喚回韓堅半分神志。他哀慼地拍著門,崩潰嘶吼:“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偏偏是你?華宜郡主!旁人不知,你還不曉得麼?我與七公主兩情相悅,青梅竹馬……”

“韓表哥,韓表哥!”華宜也落下淚來,“我自然曉得!可是你也明白,如今京中到處都是鄂韃人要娶我的消息。我若再不定下親事,只怕明日便有旨意下來,要我嫁去鄂韃!”

她抹了把臉,顫聲道:“鄂韃冬有苦寒,夏有風沙,目光所至都是陌生的面孔,耳中聽得的都是聽不懂的語言,更別說衣食住行。我不能去那兒,我絕不能去和親!……韓表哥,你愛惜七公主,為什麼不能可憐可憐我?男子打了敗仗,就要用女子去犧牲,可誰甘願被犧牲?若是真有人被犧牲,為何偏偏得是我?難道我不該為自己謀一謀、搏一搏?我和小七一樣,都是女子啊!”

她語無倫次,也不知他是否在聽,韓堅只是一味地拍打著門,口中唸唸有詞。華宜湊近了一聽,仔細辨別,才聽出他喃喃自語,陷入癲狂一般重複著說:

“不成,這不成。這絕不成……”

“韓表哥!”華宜急得嚷起來,“此事已沒了迴旋餘地,便是你將御前石階跪爛了、磕出洞來,你我都註定是夫妻!”

話音落,韓堅如遭五雷轟頂。他不再重複方才的話,也沒有回過頭看華宜。他跌坐在地,如同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雙膝軟了下來。他久久地凝視著門板,那裡牢牢閉合著,沒有半點要打開的跡象。

他氣血翻湧,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血來,猩紅的顏色在地上暈開,耳畔傳來華宜驚慌失措的呼號,只是他暈了過去,什麼都聽不見了。

當夜府中雞飛狗跳,先是華宜拍著門喊救命,好容易叫來了人。小廝連夜去請了大夫,大夫說韓堅是急火攻心、心緒翻騰,施了針開了藥,陪著人下去煎藥了。施針半個時辰後韓堅醒來,見床邊母親身著中衣,披著外衫,淚眼婆娑地坐在他身邊,手中還捻著一串佛珠。

他想勸母親多穿件衣服,小心著涼,但嗆咳了兩聲,沒能說出話來。

“痴兒!痴兒!命裡無時莫強求,你這樣執著,只會害了自己呀!”

韓母擦著淚,一面替他掩好被角。

韓堅失了力氣,臉上黑氣森森,宛如行屍走肉。他無力起身,只好用最後的力氣艱難地擠出聲音來:“母親明知我心意。硬將我與華宜郡主湊作對,孩兒難道真能幸福嗎?”

見他這樣,韓母亦是心碎,卻仍強硬道:“一個是生母早亡,沒有母族勢力、不得今上寵愛的公主,一個是晉王的掌上明珠,今上親侄女,順國公外孫女,你還不曉得該怎麼選麼?”

她絮絮叨叨,將道理說給韓堅聽:“韓家落魄,好容易你姨母嫁進了晉王府,卻因著是續絃,處處受奚落,也幫不上咱們。難得有這樣的機緣,華宜郡主急著定下親事,你做了晉王的女婿,仕途上有人提攜;姨母幫了晉王父女大忙,在晉王府也能揚眉吐氣,有什麼不好?”

“晉王府門第高,只要放出風聲去選婿,多少兒郎趕著上門求娶,又為何偏偏是我?”

“郡主如今是和親的熱門人選,公然選婿,豈非跟今上、跟鄂韃作對?再者,外頭的人哪比得過韓家知根知底!郡主跟你自小一處讀書,知道你秉性純善,也是點了頭的!對外只消推說是小孩子不懂事,生米煮成了熟飯,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說什麼。晉王又是皇帝的親弟弟,今上心軟,風頭過了,不會同你們計較的!”

她樣樣都想到了,又一樣一樣細細說來,顯然是背地裡同姨母、同父親、同外祖一家思量商議過多次了。韓堅瞪大了眼,眼眶酸脹,卻始終不肯眨一眨眼,彷彿堅信這一切都是夢,只要看得夠清楚便能看破真相。

大人的計較,如經緯交織的紗線一般嚴密清晰。可他不懂那些,他只想娶七公主。

“七公主……”他喃喃喚心中那人的名,聲音滯澀,很是悽楚。

韓母恨鐵不成鋼,重重捶了一下床板,怒道:“郡主家世顯赫,生得貌美,你還不知好歹!七公主既不能助你飛黃騰達,亦不能為你生兒育女,算什麼良配?家族興旺的大計寄於你一人,你別再犯糊塗了!”

彼時韓堅不知道母親的深謀遠慮,還以為母親只是信了外界流言,認定七公主不好生養。他垂死掙扎一般抓住母親的裙裾,悲慼哀求:“母親,母親,那是七公主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他還想解釋些什麼。他想說,莫說那只是謠言,就算是真的,只要能和七公主在一起,便是不生孩兒,過繼一個懂事的養在膝下,是一樣的。他還想說,母親你瞧瞧啊,七公主這般聰慧,他們兩個在一塊兒,不愁不能把日子過好。

他知道母親有見識,他還當母親也會喜歡七公主這樣有計謀有膽識的女子。但他不知道,若是人已經下定了決心、有了成見,是說什麼做什麼都改不過來的。他話未能說完,韓母便打斷他:“夠了!一個女子連名聲都豁出去做局,這樣決絕狠辣的性子,又能是什麼好孩子?木已成舟,天亮晉王就會進宮去稟報、請旨。你若真是為那七公主好,從此便閉緊了嘴巴,再別提她!”

韓堅腦中空白一片,再一次嘔出一口血來。

引瀾在宮中等韓堅的那幾日,正逢晉王府裡頭吵鬧不休的時候。眾人摁著韓堅的頭要他認下這門親事,韓堅寧死不依。華宜鬧著要上吊,晉王又提刀要殺人。最終是宮裡來了內官,皇帝下了明旨賜婚,將這樁婚事坐實了。

這些熱鬧,引瀾是過了許久才知曉的。當下,她呆呆坐在昭仁宮裡,看著眼前的帝后嘴唇一張一合,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似乎是在說這是為國和親,是無上的榮光;說她嫁過去就是一國王后,執掌鳳印;他們大概是瞧出她失魂落魄,不再留她。引瀾起身告辭時,見到的是皇后因為說了太多話而疲憊、再撐不住笑臉而冷下來的面容。她輕柔和婉,語調緩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女兒家談及婚事總是要害羞的,你且回去想想吧。鄂韃王會是個好夫婿。有這樣的姐夫,想必慶衍那孩子也能習得些英雄氣概。”

她將“慶衍”兩個字咬得很重,像是石頭砸在引瀾心頭。

引瀾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昭仁宮的殿閣的。她被範姑姑扶著走到正院,之前受罰的那個宮婢仍跪在那兒。那婢子似已支持不住,手肘軟倒散了力氣,水盆翻倒,冰冷的水澆了她一身。

命運的擺佈重重壓下來,跟這盆水似也沒什麼分別,一樣沉重冰涼,就算鉚足了精神、抬高了手臂去擋去扛,也不過是螳臂擋車,擋不住的。

引瀾神思恍惚,如一縷幽魂般走到那宮婢近前。那婢子的髮絲往下淌著水,狼狽不堪,嘴唇緊緊抿著,繃緊了全身的力氣,繼續將那重新裝滿的水盆高舉過頭頂。

是了,水盆這樣重、這樣滿。就算是用盡了力氣負隅頑抗,也還是要被冰涼徹骨的水澆一身的。

引瀾定定瞧著那婢子。分明是不相似的容貌、不相干的處境,她卻覺熟悉到近乎諷刺。

“你叫什麼名字?”引瀾輕聲問。

“奴婢名喚葉兒。”那婢子聲音顫抖著答。

引瀾嘴角彎了彎,喉頭微動,發出一個短促的氣音,似嗤、似哭,又好似在咳。她自言自語,自責道:“你因我受過,倒是我不好了。”

婢子不敢答,就連皇后宮中的嬤嬤、婢女也不敢靠近引瀾。引瀾獨自一人站著,風吹著她的裙裾,她似哭似笑,神情空洞迷茫,低聲喃喃:

“葉兒,葉兒。被風吹落、逐水飄零,很是悽苦呢……”

她眼前一黑,直挺挺栽倒在了冰涼的石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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