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過去多少年,虯烈始終將第一次見到景遙公主時的景象牢牢刻在腦子裡。
她坐在車輿內,因為乍然的變故驚慌失措。她的轎簾被蠻橫地拉開,眼前被小山似的鄂韃人堵住。她那時候還不知道虯烈的名字,只覺他太高、太壯、太過粗魯。她大概是被他粗獷的面容與兇狠的眼神嚇住,一時呆在那裡,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漆黑的眼睛烏亮亮的,如林中被獵人的腳步驚起而振翅的鳥雀,驚惶又無措,連躲避都忘記,直直地注視著前方,與虯烈四目相對。
鄂韃人誇讚美人時,常說那人“像是畫裡走出來的”,可虯烈卻覺得,景遙公主本身就是一幅畫。工匠用最柔最淨的水融了最硬最堅的墨,畫師一筆一劃勾勒圖景,如同給菩薩塑金身那般莊重愛惜,這才描繪出了她。她烏青的髮絲是遠處蓬蓬的山,清麗的眉眼是近處的景,細微的表情更像是技藝卓群的畫工在素白的畫絹上灑下的寫意點綴。
南國以書畫為雅事,虯烈在盛中這些日子見得不少,卻始終不懂雍朝文人口中所說的“意境”。
不過他想,此刻他好像懂得了。
他愈發仔細地凝視著她的面容——她朦朧又輕緩,如同這些日子盛中城裡垂下的雨幕,夾帶著若有若無的薄煙,讓虯烈看不清。他下意識驅趕馬兒又上前半步,驚動了珠簾。
“登徒子!”玉笏氣得漲紅了臉,想也不想,出聲呵斥。
她喚醒了怔愣中的虯烈與引瀾。引瀾霎時間紅了臉,又是氣、又是羞,趕忙顫巍巍地拿起了扇子,擋住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泛著淚意的眼。
噙著淚的眼眸,就如同清泠澄澈的湖,而全世界的哀傷都融進了這片湖中,於是她顧盼間俱是漾著淡淡的愁,似籠在霧中。北地沒有這樣的霧;這樣的霧氣,虯烈只在渡過濯江南下時,在江上見過。
從前虯烈聽人說景遙公主是雍朝最不起眼的公主,論美貌遠遠及不上華宜郡主。可虯烈沒見過什麼華宜,也懶得去比較,眼中只有這個年輕的新娘。她生得清麗秀雅,只是有些過於瘦小。她抬手緊握著扇子,衣袖垂落,露出一斷白皙纖細的手腕,脆弱到像是一捏就會斷;鑲著寶石與珍珠的翟冠與紅藍色的褘衣在她身上看起來大得有些扎眼,衣帶兜著腰身搖搖欲墜的鬆垮。虯烈心中鄙夷——大雍人以弱柳扶風為美,養得女兒家嬌媚,男子也陰柔,就連皇室公主也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怪不得戰場上一打就潰散了。
虯烈想,一定是因為她太過瘦小,他擔心這位年輕的母親討不到君父的喜歡,才會像這樣一直痴痴地盯著她看。
這還是引瀾第一次見到鄂韃人,還是這樣凶神惡煞、不講禮數的鄂韃人。虯烈常年征戰,煞氣重,又因著鄂韃習俗蓄鬚留髮,濃密的黑髮虯結在一起,更顯得他面色不善、目露兇光。引瀾被他打量得不自在,想到自己還未成婚便被鄂韃人瞧去了面容,真是奇恥大辱,不覺慍怒;思及自己一生一世都要受鄂韃人磋磨,又為自己命運感到悲涼。她將扇子舉高,牢牢貼在面上,忽而又想起毓禎天真的話語,想要告訴她鄂韃人也跟她們一樣,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隨後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親口告訴她了,又一次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虯烈從未見過那樣生動的眼。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睛能夠表達這樣多的情緒——憤怒、屈辱、驚懼、憂愁……他靜靜望著她的眼,眼睜睜地看著一顆淚從她眼角滑落。那滴淚珠就像是貼在她面上的珍珠一樣,晶瑩剔透,在陽光下透著潤澤的光。
虯烈沒再多說什麼,調轉了馬頭,意欲離開。
走出去沒幾步,虯烈再一次勒住韁繩,讓馬兒停下。他側身回眸,隔著車駕,遠遠望向引瀾。她眸中仍有慍怒,微蹙著眉凝視著他,那顆淚仍掛在眼角。
虯烈笑了起來,回身打馬離去。
他曾經聽說南國養珠人會往蚌殼裡塞石頭,讓蚌肉磨出珍珠來。他覺得景遙公主那滴珍珠一樣的淚滴就像是塞進他心裡的石頭,磨得他坐立難安,渾身不自在。
景遙公主好像討厭他。虯烈有些不能理解——雍人總拿和親當恥辱,覺得“蠻人”“玷汙”了皇帝的女兒,可對於他們這樣的民族來說,戰敗國將女人送給更強大的一方庇護,通過通婚和血脈交融的方式完成邦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就連他的母親韋妃,都是君父從另一個部落搶來的。至於他扯壞了轎簾、瞧見了景遙公主的臉,虯烈就更不認為自己有錯了。鄂韃誠心誠意與雍朝結盟,不光退了兵、讓了城池,還送上了豐厚的聘禮,抱著最大善意和誠意與雍人結親。這樣娶來的女人,要是連看都不給看,又是什麼道理?
就算被公主討厭,他也不後悔看了她。生得這樣好看,本來就該讓他瞧一瞧。
想到這裡,虯烈的眉頭舒展開來,一個人坐在馬上,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不光好看,還足夠有膽魄。他不知道別的雍朝公主什麼樣,但在他的印象裡,雍朝人膽小如鼠,他從雍朝大街上路過時,僅僅是往旁邊掃視了一眼,竟有婦女直挺挺地嚇暈了過去。可是景遙公主嘛,雖然有些慌亂也有些生氣,卻一直直視著他的眼睛,從未將目光轉開半分。
好吧,他收回從前的念頭。這樣的女人,想來君父是會喜歡的。
想到這裡,他心中突然有些不自在,像是仍在被那粒砂石梗著。他坐立難安,索性騎上了馬,溜達去了隊伍的最末尾,檢視隊伍行進的情況了。
從盛中到鄂韃,得一路向東向北行進,過雁回關進入鄂韃國境,經邢州、變州,再穿過一大片遼闊的草原和戈壁,才能抵達鄂韃國都額爾勒。
和親車馬走的便是這條路。此去茫茫數千裡,儀仗沉重拖沓,粗略算算,便是日行一百里,也要走上兩個多月。
鄂韃人習慣騎馬,熱衷快馬行進,這種慢吞吞的行軍對於鄂韃人來說無異於一種折磨,對於急性子的虯烈來說就更是難熬。沿途無事可做,虯烈便仔仔細細地、慢慢地觀察起這個景遙公主來。
這個年輕的新娘很沉默也很小心。自從那天被虯烈瞧見,她變得愈發深居簡出。白日行進中,她幾乎從不掀起車簾,也不准她的僕人出來走動;在館驛落腳休息需要上下車時,她也永遠戴著長長的帷帽,將面容遮得嚴嚴實實。她從不跟那幾個宮女以外的人說話,就連太常丞前來請示問候,也全靠宮女傳話。她不提要求,不下任何命令,總是淡淡的,沒有悲喜也沒有生氣,彷彿心如死灰,全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尊祭品。
虯烈莫名的有些急。有時候他想,大約景遙公主是不願意嫁去鄂韃的。對此虯烈很不能理解——鄂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地方,怎麼會有人寧願呆在大雍皇城那種棺材一樣矮矮小小的逼仄房子裡,不願意去鄂韃呢?有時候他又有些自責,暗自揣測是不是因為自己扯壞了公主的轎簾,害她還在生著悶氣。有時候他想起了公主的那滴淚,想起了她那雙眼睛底下蘊藏著的萬千種複雜情緒。他不喜歡這樣沒有喜怒、沒有感情波動的公主。有時候,他恨不得策馬上前,撩開她的帷帽,讓她露出面容來,好再看一次那天見過的那雙靈動的眼眸。
他越是想,就越是心煩。他盡職地試圖為君父把好關,又隱約覺得有些不對。每當他被那顆看不見的小石子兒磨得實在心癢,他便騎上馬,繞著長長的和親儀仗前前後後地看。
這樣繞了沒兩天,虯烈便覺察出不對勁來。有一人一騎一直跟著他們,從盛中城出來一直跟到了這裡。那人追了兩座州府,卻沒有什麼動作,只是遠遠地吊在隊伍的最末尾,不上前也不打擾。雖然手下回報說那人一副文文弱弱的書生樣,沒什麼威脅,但像個蒼蠅似的跟著總歸叫人不快。
莫不是妄圖破壞鄂韃與雍朝邦交的別國細作?再不然就是他那王兄派來的殺手?
虯烈心中這樣想著,悄悄派了人盯緊了那蒼蠅。他原以為蒼蠅還會繼續跟在後面,不會採取什麼行動,卻不想這天,那蒼蠅住進了他們所在的館驛,又不知道用了什麼妖術勾了景遙公主出了屋子,尋了個僻靜的天井,私下見面說起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