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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抹殘陽掛在天邊,從四方的天井看出去,連太陽都被壓得逼仄,悶聲悶氣不舒展。引瀾換了輕便的裝束,對門口的守衛說是要散步,在館驛內慢悠悠踱著步。她閒庭信步,越走越往僻靜院落去,因著館驛本就不大,故而並未惹來旁人疑心。是以,引瀾在澄月的陪同下悄悄閃身,進了天井。

天井中已有一人長身玉立,正負手踱步,垂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一襲青衫,罩著用以抵禦春寒的素白外袍,宛如覆雪寒松,端的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細看之下,引瀾才發覺他外袍沾了灰、泛著黃,衫子也皺著,一看便是風塵僕僕,遠道趕路而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從前宗學下了課,韓堅磨磨蹭蹭不肯走,累得慶衍也要跟著多讀一陣子書。他算著時間守在內學門口,也像現在這樣來回踱著步,時不時朝門口望一眼,等她出現。

引瀾心緒萬千,放緩了腳步走近。韓堅聽見她的腳步聲,急忙迎了上來。

人還是從前的人,腳步還是從前那樣急切,可他們現在……已不是小時候那樣,可以親親熱熱一處說話的關係了。引瀾心中酸楚,在韓堅走到近前之前倒退一步,在一個稍嫌生疏的距離停下,打量著韓堅。

還未及開口,光是見著他的面容,引瀾已鼻子一酸,眼裡蓄滿了淚。

他還如從前那般俊逸儒雅,風度翩翩,只是瘦得脫了相,臉頰凹下去,顴骨高高聳起,臉上還有青紫的痕跡,看起來十分駭人。

自那日皇后告知她韓堅與華宜定親之後,引瀾便從未再妄想過今生還能再見到韓堅。忙碌備嫁間,走出不染齋,望著滿天星斗,她便想起那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或許她和韓堅便如星宿,一個落下,另一個才會升起,各有歸宿,永無交集。

收到韓堅的傳信時,她還以為是誰在使壞拿她打趣。她不肯信韓堅出了盛中城,獨自騎馬跟在戒備森嚴的和親儀仗後頭,追了兩座州府來到這裡見她。她怕極了,怕滿懷期待去見又落了空。

再說,見面了又能說些什麼呢?

說他這些天在家中捱了怎樣的責打,說他與華宜的婚事,說她的十里紅妝,和嫁去鄂韃做王后的尊榮富貴。

他們什麼都說不了。從前頂著男女大防也要避著人多說上兩句話的人,如今能面對面的、痛痛快快談上一場時,卻只有面面相覷的難堪沉默。

其實就算韓堅不說,她也能大致拼湊出他這些時日的遭遇。他被算計,被逼著娶華宜。他不願,於是被關在家中,被罰跪祠堂,被家法鞭笞,暈過去就救醒了繼續打。父母親眷族老長輩輪番來勸說,他仍是不鬆口。直到賜婚的聖旨送到了府上,七十多歲的外祖母跪倒在他面前,哭求他顧念九族的性命。華宜也傳信給他,言明若他抵死不從那她只能投繯自縊。韓堅獨木難支,含淚點了頭。

她在看韓堅,韓堅也在看她。她周身綾羅,珠玉環佩,不再是沛儀宮裡那個穿著素色褙子與月白色羅裙的微末失意人了。沉甸甸的金簪玉佩壓在她瘦小的身軀上,是大雍王國強加給她的風光與富貴。她羸弱的肩膀縮在華服裡,簡直快被壓垮了。

“公主。”他艱澀地開口,“公主……對不住。”

他並不是擅長騎馬的人,策馬連追兩座州府,馬鞍磨得他兩腿生疼,與早些時日的家法藤條舊傷一起,疼得他冷汗直流。他白日策馬,晚上在住處便思考該和公主說些什麼。就這樣追了近十日,他終於找到了機會同她說話,可一見面卻什麼都忘了。

又或者,他根本什麼都說不出口。他只是想遠遠地跟在她華貴的儀仗後頭,多送她一城,再多看她一眼。

引瀾唇角彎了彎,擠出一個笑容來。

“韓二郎。不,恐怕該叫一聲……郡馬爺了。”她客套笑著道恭喜,“你我命該如此,沒有誰對不起誰。我們實在是……”

她望向天邊夕陽,嘆了口氣,才悠悠接道:“我們都已經盡力了。”

她口稱他為“郡馬爺”。韓堅如遭雷擊,周身的血液倒流。他苦笑兩聲,喉頭振動,胸腔跟著發顫,倒引得他想咳嗽。他咳了幾聲,咳得眼淚都要出來,順著引瀾的話喃喃重複:“是了。你我命該如此……”

他順著引瀾的目光看去,望著那片被燒紅了的天。七公主像極了這一方天井裡的太陽,看似懸在空中貴不可攀,實則朝升夕落,身不由己,被稜角分明的屋頂與磚牆切割成破碎的模樣。

殘陽照得他雙目刺痛,看向眼前的公主時,他的心又比眼更痛。她就站在那裡,在一個合乎禮法的距離,她骨節青白的手、搖搖欲墜的身形都宛如一種嘲笑,在暗諷他的無能。

他沒能保護好她。他曾是她唯一的指望,最後的靠山,但他力弱,白白被人算計,成了推她入深淵的幫兇。

從此她將過著怎樣的日子呢?鄂韃王已是六旬老人,自然不會與她做什麼恩愛夫妻。而她,遠在他鄉,漂泊無依,再也沒有家了。鄂韃的悽風苦雨會磨損她凝脂般的肌膚,乾旱與荒涼更會如同摧殘一朵花兒那樣,讓她早早凋謝。好一些的,或者鄂韃人表面敬重,實則排擠她、譏笑她、折辱她;若是她的境遇差一些,與囚犯、奴隸又有何異?

韓堅心中絞痛。那些他以為能按捺的離愁,如今噴薄而出,更比以往激越數倍,化作一股洶湧的衝動。

“公主,我帶你走!”他上前兩步,急切地說,“入了夜,咱們從館驛逃出去,去山野荒林,做一對世外眷侶……”

他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卻被引瀾掙開了。她退後一步,急於與他劃清界限的模樣,啞聲道:“郡馬爺自重。我已是鄂韃王后,你也是華宜的丈夫、晉王的女婿。聖旨既下,你該明白是何等的分量。”

“這個王后是你想要做的嗎?這個郡馬是我求來的嗎?”韓堅苦笑一聲,悽絕悲慟,“你我都是不得已,又何必……”

他沒有說下去,不想被七公主聽見自己語調中的哽咽。

引瀾亦是默默無語。片刻後,她說起了看似不相干的話題。

“韓二郎,去年十月,鄂韃人打到雁回關的時候,你怕嗎?”

不等韓堅作答,引瀾又緊接著道:“我是怕的。我在宮中,衣食不愁,尚且惶惶不可終日;你說那些民間的百姓,看著物價暴漲,買一斗米都要咬咬牙,每日為自己的丈夫、兒子、父親煎熬揪心,過的又該是什麼日子啊。”

若韓堅是個紈絝子弟,他大可以說一句“與我何干”;但他不是,他是宗學裡長起來的,讀著四書五經,守著“君君臣臣”的教誨長大,時時將“為生民立命”鐫刻心中,知道這世上許多人尚在蒙受苦楚,便不能再心安理得地逍遙。

“可是公主,難道你我便合該犧牲嗎?”他提高了音量,痛苦到喉嚨嘶啞,“縱是捨出一個你,再捨出一個我,換得一時的和平,這世間便能海晏河清了麼……?”

引瀾默默,又搖了搖頭。

“和親讓兩國休戰又修好,更能互通有無,對雙方都有利。若不是我,也是其他女孩。若是能換來一夕的平安,讓兩國止了干戈,我便不算白白嫁了。”

對雙方都有利,除了……七公主。

韓堅心中大慟,被沉沉的悲痛墜得直不起腰來,幾欲俯身嘔出血來。他當然明白公主說的是實情,也知道當前局勢下,和親勢在必行。

可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非得是她?

她想要的偏偏得不到,她所求的都不能如願。她的親眷手足,枕在她用血淚換來的和平富貴之上逍遙快活,她卻命如浮萍為人驅遣——這汙糟世道,欺負她也未免欺負得太過了!

“七公主,你見事既然如此分明,必定知我心意,也該知我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你跌進苦海里頭!”

韓堅提高了音量,不管不顧地嚷起來。或許是因著他太過激動,驚動了屋頂上的野貓,發出“咔噠”一聲鈍響。兩人齊齊抬頭朝那邊看去,只是天色漸晚,他們沒能看得真切。

“郡馬爺,請自重。”引瀾回過神,又退後一步,疏離道,“我此番和親,乃是王后之尊,只有數不盡的福氣富貴,哪裡來的苦海?”

“福氣……麼?”韓堅望著她,眨了眨眼。他目光上移,又把頭抬了抬,短促地笑了一聲,只是這聲笑怎麼聽都像是嘆息,“不能跟心愛的人長相廝守,算什麼福氣?”

他似是在說引瀾,又好像是在說自己與華宜。引瀾靜默片刻,思量許久,才答:“郡馬爺,我的侍婢玉笏曾跟我講佛理。‘一切有為法,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嫁去鄂韃未必壞,你娶了華宜亦然。華宜與你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若你心中不忿,也請想想她只是一個可憐女子。我要嫁做人婦,我自然希望未來夫婿敬我、護我。但願你對華宜也如是。”

她聲音放得很輕,語調也很緩,一絲起伏也無,十分平靜。旋即她又強笑道:“華宜聰穎能幹,又是盛中第一美人,想來定會與郡馬爺夫妻恩愛、子孫滿堂的。我在這裡先賀喜郡馬爺了。”

韓堅也點了點頭。她是該先賀喜的。她這一去,無論將來他是肝腸寸斷、還是子孫滿堂,她都再也看不到了。

離別近在咫尺,像一把刀子,把他們兩人的心肝剖開,血淋淋地放在彼此面前,讓他們數著對方有多痛。他們兩個人都笑著,笑得嘴角都微微發緊。韓堅靜靜聽著她把無情的話說完,目睹著他竭盡全力也無法改變的一切,黯然神傷。

覆水難收。兩處茫茫皆不見,還要他怎樣與旁人舉案齊眉、怎樣心安理得地出將入相呢?

韓堅痛徹心扉,連呼吸都像是吸進了刀子。他垂頭拱手,哽咽道:“七公主,你我多年的情分,除了這些勸慰我的場面話,你便再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了嗎?”

引瀾滯了滯,一時語塞。她強忍下淚意,從乾澀的喉頭擠出幾個字:

“珍重。看顧慶衍,忠君報國。”

若說她還有什麼放不下,那大約便是慶衍和大雍。她殷殷叮囑,韓堅卻理解成了另一重意思。

慶衍平安,她便沒了後顧之憂。大雍國力強盛,她在鄂韃日子也能好些。韓堅跪倒在地向引瀾拜別,鄭重地許下承諾。他閉上了眼,兩行清淚驀地滾了下來,沁進了地裡,須臾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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