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瀾早早歇下,直至子夜時分仍在輾轉反側。
明月高懸,又是一個難得的好天。白晝一天長似一天,和親隊伍的行程也一天比一天拉得更長。引瀾仰臥在床榻上,痴痴望著帳頂,心裡知道明日還要早起、還要去趕那看不到盡頭的和親之路,但合上眼皮,卻怎麼都無法入睡。
他們今夜宿在一處名為商堰的小城,距離盛中約有八百里。離開盛中那日,剛過了清明不久。而到了如今,已是穀雨節氣了。
往年這個時候,正是盛中城最好的日子。氣候漸暖,百花齊放,華宜拉上幾個姊妹設下香案、祭品,學著大人的樣子對月祝禱,盼春雨不要澆溼花蕊、讓花凋謝。然而天不遂人願,第二天盛中下起了遮天蔽日的大雨,殘紅一片。毓禎逃了學,跑得不見人影,攪得宮裡翻天覆地地找,她卻獨自一人在御花園裡撐著傘,將一叢開得最好的山茶護在傘下,自己的後背淋了個溼透也渾然不覺。
她說是不願花朵零落成泥,德妃卻只說她是為著逃學躲懶,拿了戒尺就要打。引瀾護在毓禎身前,惹得德妃更生氣,罰了姊妹倆一起跪在織女畫像前思過。
“小七,你不該護我的。母妃沒說錯,我是因為不想上女紅課才去御花園的。”毓禎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聲衝引瀾說。
彼時引瀾九歲,毓禎十歲,兩個小女娃稚氣未脫,還奶聲奶氣的,可引瀾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樣,倒像是姐姐一般,老成地寬慰道:“咱倆一起做個伴,總好過你一個人挨罰無聊。”
毓禎仍跪著,卻咯咯地笑。末了她又說:“反正繡不出秦嬤嬤要的花樣也是挨罰,倒不如被母妃罰跪。”
引瀾小大人一樣拍了拍她的肩:“不妨事的,往後你的女紅我替你做了便是。”
毓禎依戀地將腦袋擱在引瀾肩上,用嬌嫩的臉頰蹭了蹭她:“小七你真好。”她低頭,瞧見引瀾衣服上的花樣子,又驚奇地問:“你繡工這樣好,為什麼衣衫上這樣素淨?”
那時候引瀾已經曉得了自己同毓禎的分別——養女只需衣物禦寒,親生女兒才值得調用宮裡繡娘繡上花樣精心打扮。小姑娘已到了愛美的年紀,引瀾心中很是羨慕毓禎衣服上織著銀線鑲了珠子繡的百蝶穿花圖案,又不敢張口提要求,怕僭越惹人厭,於是只好偷偷在裙角繡上些蜻蜓、竹葉、蘆葦一類不顯眼的圖案做點綴。引瀾低頭赧然,侷促地搪塞了過去,只說自己只喜歡這些清淡雅緻的花紋。毓禎天真單純,從那以後每年得了素淡雅緻的衣服總拿來送她,讓她在眾人身著新衣的春日裡不致太過難堪。
她在盛中城裡長大,就這樣過了許多個春天。她還記得那些晴朗的日子,王孫公子三三兩兩去郊外騎馬打球,公主們在郊外行宮裡撲蝶賞花,貴女們換上輕薄的雲錦羅裳,與百花齊放的春日景象爭奇鬥豔。暖陽照在身上,華宜與毓禎清脆的笑聲迴盪在耳邊,望寧姐姐偶爾帶著小外甥來赴宴,天家手足其樂融融,讓引瀾十分欣喜歡暢。
讓她欣喜的不止手足同胞,還有……韓堅。
這個名字劃過心間,仿如冬天走在漫天大雪裡,寒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喉管被萬千根針扎得生疼。引瀾撫著胸口,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才敢回憶起那些美好得讓人心痛的點滴。
那時韓堅在男賓席上,他們不便見面,只能吟詩作對,詞曲相和,慶衍很早就學會了謄抄下韓堅的作品帶回來向引瀾彙報。引瀾一面嗔他人小鬼大,一面豎起了耳朵細細聽韓堅藏在詩文裡的啞謎,那些字裡行間藏著的、只有她才能聽懂的情意。她聽後會心一笑,用手帕捂了嘴角,心裡雀躍著,暗暗盼望能快些長大嫁給他,又因為此刻大膽的想法暗地裡啐自己一口。
再也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那些好日子一去不回頭了,從此等著她的只有大漠黃沙,長河孤煙。
引瀾瞪大了眼望著床帳。館驛的床榻幔帳比不得宮裡,自然跟嫁妝箱子裡那繁複瑰麗的繡品無法相提並論,是素雅樸實的石青色,睡著硌得人腰背生疼。她與那一片深淵似的石青對望,眼中酸澀,卻沒有眼淚落出來。
怎麼會沒有眼淚呢?
石青色的帳頂像是頭頂黑壓壓的雲,壓得她透不過氣。她起身下床,披上外袍,又伸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涼水下肚,那股憋悶的感覺仍是沒有消散。外頭分明晴空萬里,引瀾卻總疑心要下暴雨,否則無法解釋這股憋悶。她環視四周,目之所及全是四方的牆。白日她也是這樣,鎖在四面都是牆的車輿內。和親的馬車華麗繁複,卻改變不了它是個囚籠的本質,而館驛的這間屋子不過是個稍大一些、稍簡陋些的又一間囚籠。無論在哪兒,她都掙不開這無處不在的鴿子籠,就連呼吸都不得暢快。
她要離開,她要離開。
她不能再呆在這兒了。
她拉開門,含混地向值夜的小丫頭子交代了一聲,旋即急匆匆地往外走。商堰是小城,館驛管理鬆懈,門口的侍衛沒有防備,正打著瞌睡,恍惚間只見到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身影飛一般的出了大門,須臾跑遠。侍衛們立時便要追,又被虯烈叫住。
“我去。”他用生硬的大雍話簡短地說,語調沉穩,簡單的兩個字,也說得如軍令般鏗鏘。
引瀾是一路小跑,他卻只是快走,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小城的子夜冷清,零星的幾個行人只當她是誰家跑出來的瘋婦,事不關己地躲開。沒有人阻攔引瀾,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只茫然地順著白日記憶中的路線,一路朝著城門口跑。
已是二更,城門早就關閉了。引瀾沒想過出城,而是沿著城牆繼續跑。她張著口,讓春夜的空氣灌進胸腔,填進四肢百骸,似乎這樣就能打消掉那股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她甚少做這樣劇烈的運動,肋下生疼,心跳得厲害,臉也被風颳得刺痛,但她仍在向前,不肯停下腳步。
直到來到城牆下一處登城梯她才放慢了步伐。她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一步一步登上城樓。
很奇怪。白日里她身邊環繞著那麼多人,和親儀仗的衛兵、太常寺的送嫁使官、服侍她的宦官與宮婢。到了夜裡,這商堰城城牆上居然空空蕩蕩,衛兵也不見一個,就好像天地間只剩下她獨個兒一人。
引瀾大口喘著氣,倚在城樓上極目向南望去。月亮不識人間疾苦,仍舊清清冷冷地高懸在半空,灑下剔透的清輝。
韓堅早就出了城了。任憑月亮如何照耀,她都再也望不見韓堅的身影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這個念頭壓垮了引瀾。她再也支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她便收也收不住。這些年的心酸與委屈,被遣嫁鄂韃的憤懣與無奈,全在一聲聲的哭嚎中宣洩出來。她哭得聲嘶力竭,不再顧及體面,用雙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滴落,又順著風飄走。
她哭得雙膝發軟,最後跪坐在了地上。
她想著慶衍,想著望寧,想著毓禎與華宜,又想起了韓堅。那些從前與她有過交集的人,那些她掛念、卻再不能相見的人。或許他們此時此刻,也在因為思念她而哭泣;又或者他們早就將她拋在了腦後,正歡歡喜喜地慶祝著來之不易的和平。
只有她,只有她。
她回不去故國,鄂韃又未必接納她;她今後再沒有家,煢煢孑立,就如現在一般,站在黑漆漆的夜裡,看不清前路,也無人相陪。
她畢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如今遠離盛中,對家人的思念和對未來的憂懼滿溢而出。引瀾胡亂地想著事,由嚎啕變成了默默流淚,直至再也哭不出淚來。她哭得厲害,肝膽俱裂,渾身失了力氣,近乎虛脫一般。她向來自抑,從未這樣痛痛快快哭出聲,哭了心裡倒難得的舒服了許多,只是身上寒浸浸的,夜風襲來,頗有些發冷。
引瀾背靠在城牆上,任憑風吹拂著臉龐。淚痕幹在臉頰,臉頰被風吹得輕微刺痛。可引瀾不忍心埋怨這風,只因這是大雍王土的夜風,她不知自己還能吹上幾次,便捨不得擋住。
那風吹在身上如同在剝人皮肉一般不留情面,又如野獸的嗚咽,莫名有些駭人。
“咳咳——”
引瀾咳了兩聲,打了個寒噤。
初時的衝動過去,她終於感到些許害怕。夜風吹得她身子發虛,她嘗試著站起來,可是雙腿發麻,動彈不得。她被困在深夜的城牆上,月光照著垛口,影影幢幢的倒像是鬼影。
傷懷被恐懼抵消,引瀾後背冒起了冷汗。她匆匆跑了出來,頭髮散亂,衣衫不整,滿臉淚痕。她這一生從未這樣狼狽過,更不敢想被人撞見自己這樣又會有什麼後果。她掏出絲帕來擦了擦臉,再次嘗試站起身來,卻再一次失敗了。
館驛那邊找不到她,會不會亂了套?
夜深人靜,四下無人,她一個女兒家,一個護衛都沒帶,若是遇到歹人該怎麼辦?
她夜不歸宿,又沒有人證,若是被人追究,說她深夜未歸,壞了名節,又當如何?
或者,有鬼呢?
引瀾胡思亂想,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額頭都冒起了冷汗。她向來規行矩步,第一次做這樣出格的事,到頭來越想越心驚,自己嚇自己。
下肢還痠麻著,如被針扎一般痛得厲害。引瀾跌坐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這城樓,連這雙腿都欺負她。
她又是急又是委屈,再一次哭了起來。
“別哭。”
那是城樓的另一邊,隔著牆壁悶悶傳來的男聲。引瀾被嚇得止住了哭,儘可能兇狠地厲聲問:“誰?!”
沉穩的腳步聲響起,她害怕被人瞧見,又連忙說:“別過來!”
萬籟俱寂,她的聲音飄在夜空中格外清晰遼遠,彷彿帶了回聲。那腳步聲果然頓住,男人停在了原地。
引瀾鬆了口氣,還以為那人被自己的虛張聲勢嚇住,沒聽出她實際上色厲內荏。那人放棄了走近,只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陪著她。似乎是為了證明他還在,那人開始用金器有節奏地敲擊起城牆,發出“篤、篤、篤”的聲音,像極了打更。
引瀾四下張望,卻並未見到人。
“你、你是商堰人?還是城樓的衛兵?”
她壯著膽子問。
敲擊聲頓了頓。那人不置可否,只發出清嗓子似的“咳咳”聲。他的聲音同一開始一樣,從一丈遠開外傳來,並未靠近分毫。
一丈的距離並不足夠讓引瀾安下心來。她沉著嗓子,做出些凌厲的腔調來,重申:“你就站在原地,不許過來。”
風中傳來一陣微弱的氣音,似乎是那人在笑。引瀾有些惱怒,臉臊得發紅;未及她發難,那人又再一次執著地用金器敲擊城牆,一聲接一聲地發出打更似的“篤、篤、篤”聲,彷彿只是為了告訴引瀾有人在此處陪伴她,沒有別的意圖。
有個人在也好,好歹不至於撞鬼。
引瀾這樣想著,只當這大約是商堰城裡一個好心的衛兵或是百姓,見她孤身一人深夜哭得可憐,方有此舉。她不再多想,只不斷揉捏自己痠麻的雙腿,待得終於恢復了些許知覺,她趕忙扶著牆磚起身,準備離開。
“多謝。”
雖然看不見人,但她仍是衝著聲音的方向道謝。聲音頓了頓,隨後變成了兩聲更高頻率的“篤篤”,算是對她的回應。
她蹣跚著走下城牆,匆匆趕回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