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石文學
一個專業的小說推薦網站

第18章

翌日引瀾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

昨夜哭得厲害,引瀾嗓子又幹又痛,眼睛也哭腫了,睜眼對她來說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她艱難地將眼睛撐開一條縫,才發現屋內陽光瀉地,早已天光大亮。

“澄月!”

她聲音嘶啞地喚。

聽見公主房內有了動靜,門口值夜的小丫頭子慌慌忙忙去喚人來伺候。泠風並澄月領著四個小丫頭,捧了一應用品入內。又有另兩個宮婢捧了衣服,開始薰香。

泠風與澄月年紀都不大,卻已經做大宮女打扮了,看著很是威嚴。澄月伺候她日久,最是知道她需要什麼、又要問什麼。她端了一杯蜂蜜水給引瀾潤喉,又沏了杯釅釅的熱茶讓她醒神。泠風拿來涼帕子為她敷眼睛,笑著說:“公主可要再睡會兒?今天不趕路,咱們在商堰休整一日。近日舟車勞頓,公主剛好多休息休息。”

引瀾放下心來。平日天剛亮便要啟程趕路,今日醒來已過巳時,她還當自己起遲了,正奇怪侍婢們怎麼不喚她呢。她“哦”了一聲,又好奇地問:“鄂韃人歸家心切,停留一日,他們竟也依?”

鄂韃人本就對他們沉重龐大的儀仗和遲緩的行進速度頗有微詞,唯恐回去晚了趕不上夏忙。如今無緣無故停留一日,眼看著又要耽擱。澄月趕忙笑著解釋:“是鄂韃人自己要停的。是那位虯烈大人說,他的馬兒鬧了脾氣,要多留一日哄哄呢。”

澄月機靈,幾日下來已經把鄂韃使團的內情摸了個透。虯烈,便是鄂韃國的十五王子,也是那天掀開轎簾的無禮之徒,算是本次鄂韃使團的領袖。他說要停留一日,想來鄂韃人也不敢多說什麼。

虯烈愛馬,就連引瀾也有所耳聞。她又“哦”了一聲,把帕子遞還給澄月。

婢子伺候著引瀾起身,為她更衣梳洗。澄月手腳利索,嘴上也不停:“虯烈大人的馬叫‘賽罕’,聽說是鄂韃話裡‘煙’的意思,說的是它一跑起來,別人就只能追在它屁股後頭看煙霧了。虯烈大人可寶貝那匹馬了,不過我今天早上偷偷去看了,馬還好好的,看不出來什麼毛病呀……”

引瀾失笑:“你倒伶俐!跟鄂韃的馬兒都混熟了!”

泠風也跟著笑:“過些日子呀,這妮子怕是連鄂韃話都學會了。”

澄月驕傲地挺了挺胸脯,眉飛色舞道:“我還真學了一些呢!”

隨即她“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串,和之前引瀾在宮宴上聽過的那種如鼓聲一樣的鏗鏘調子不太一樣,也不知道澄月說的究竟是對是錯。引瀾跟泠風一齊笑了起來,就連一旁的小丫頭子都跟著笑。

“不知道的還以為嫁去鄂韃做王后的是你呢!”引瀾打趣,“鄂韃話是去哪兒學的?莫不是編出來誑我們的吧?”

“不敢欺瞞王后娘娘!”澄月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是,是鄂韃人那一隊裡頭有個會兩國話的丫頭。我常去各處玩,與她碰見得多了,學了幾句……”

說話間,婢女們已替引瀾梳了個簡單家常的髻,又上好了妝容。引瀾點了點下巴示意她們擺早飯,一面吃一面若有所思。

昨夜哭過後,那股子懸在她頭頂的烏雲像是散開了。心頭的鬱結之氣隨之消散,她決意打起精神來面對和親一事。

沉淪在不甘心裡,就像是一腳踏進了沼澤,掙脫不出去,只能活活耗死。怨天尤人無益,倒不如儘早適應鄂韃王后這個新角色。

比如……從學鄂韃語言開始。

泠風辦事老到,太常丞也穩妥。這邊引瀾剛放下筷子,那邊,那個會兩國話的婢子已被要了來。引瀾招呼她進來,和顏悅色地笑著問她姓名身世。

那婢子名喚福真,母親是大雍人。早年邊關戰事多,城池每每易主,城內婦女便被鄂韃人擄去。那婦人與一個鄂韃小兵生了福真,後來母女倆索性隨了軍,一齊為鄂韃王庭效力。

“你倒奇怪,鄂韃人擄了你母親,你怎還願意幫他們做事?”澄月沒忍住,開口詢問,頗有些義憤填膺。

福真年紀不大,膚色黝黑,一雙烏亮亮的眼睛轉了轉,看了看引瀾,又看向澄月:“姐姐,我額娜說,我們這樣的平民百姓,哪裡有飯吃、哪裡沒有戰亂,哪裡就是家。在鄂韃與在大雍,是沒什麼分別的。”

是了,朝不保夕、命懸一線的時候,哪還能顧上什麼家國情懷呢?引瀾默然喟嘆,還未來得及開口,福真又問:“公主殿下,是不是你成了我們的閼氏,就不會再打仗、我艾達也不會死了?”

她目光炯炯,飽含期待地看向引瀾,叫她十分不好意思。她不知該如何作答,又因為福真口稱“閼氏”而羞赧。她伸手,習慣性地打算掏出帕子來掩唇遮羞,突然間臉色一變。

糟了,帕子丟了。

“手帕丟了?”

看著館驛裡糟糟的雍朝人,虯烈不解地蹙起了眉。

“是的,公主的僕人們正到處找呢。”福真點了點頭。

虯烈的眉頭愈發厲害地擰在一起。他眉毛濃密,顏色又黑,與他的眼睛湊起來,看起來煞氣十足,十分駭人。他是鄂韃國的戰神,是崇尚力量的鄂韃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但到了大雍朝,他這副尊容就和年畫上的鎮宅神判沒什麼兩樣。戰事最激烈的時候,邊境的婦人嚇唬孩童都會說“虯烈來抓你”。即便是福真,到了現在,面對虯烈時她仍難免發怵。

福真辨不出他大鬍子底下藏起的喜怒,只聽聲音,他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不快。他抬眼看了看車隊的方向——公主的嫁妝停放的地方——又問:“大雍公主很窮嗎?一塊帕子都要找。”

絹帛昂貴,在鄂韃民間是稀罕物。但一塊手帕,鄂韃王室還是看不上的。

福真的母親只教了她基本的雍朝話。“私相授受”和“避嫌”這種高深的文化,她是解釋不清楚的。她搔了搔頭,一本正經地比劃著解釋:“在大雍,如果一個男人拿了女人的帕子,別人會說他們在睡覺。”

“……”

虯烈震驚了。對上他不敢置信的眼神,福真彷彿找到了知音,激烈地抱怨起來:“可不是奇了怪!我額娜同艾達睡覺時,都要叫我去灶房燒水的。一塊帕子怎麼夠用?大雍人簡直不可理喻!”

虯烈不自然地背過身。在軍營裡更粗俗的葷話不知道聽了多少,有時他還湊趣說上幾句,可哪個都沒這妮子幾句“睡覺”來得叫人臉紅。

他揮揮手趕走福真,讓她回去好好伺候雍朝公主。確認福真已經走遠,他才從懷中掏出一方白色的絹帕,揣在眼皮子底下,再次細細端詳起來。

手帕不太新,應該用了一段時間了。那東西看起來很簡單,一角繡著一叢他不認識的小草,旁邊繡著他不認識的雍朝文字和另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圖案,像是一朵浪花,非常娟秀可愛。

虯烈拿他的手指頭往上比了比,再度蹙起了眉頭。

這麼小的東西,莫不是螞蟻叼著線頭織的吧?

他笨手笨腳地把手帕疊好,揣回了衣襟裡。

虯烈發誓,他對景遙公主的關注僅僅只是出於身為使臣與人子的義務。偷聽她在天井裡跟“蒼蠅”說話是為了防止意外,一路跟著她跑上城牆是為了確保她的安全,至於躲在暗處一邊用匕首敲擊城牆,一邊聽她哭泣,虯烈認為,只是看她哭得可憐,孤身一個在城牆上,想陪陪她而已。

才不是為了看她那雙有神又多情的眼。

他撫了撫胸口。那裡不像是藏了一方手帕,而是藏了一個撲通亂跳的秘密。

許是因著知道天一亮又要啟程,引瀾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半夢半醒間,似乎有股夜風拂過了她的面龐,讓她一瞬間失神,還當自己仍在商堰的城樓上,與那個神秘男子遙遙立著,彼此相伴。她並不喜歡屋內留人值夜伺候,也未曾喚人來關窗,任憑風吹了一夜,翌日清晨,她是被瀧花大驚小怪的叫聲吵醒的。

“呀,窗子怎麼開了!”

錯愕之下,瀧花來不及怪小丫頭子,趕忙問引瀾有沒有不適、夜裡是否受了風。

“無妨,收拾吧。”引瀾搖了搖頭,示意她們動作要快些。

因著要啟程上路,難免被外人撞見,沐雪給引瀾梳的髮髻要更華麗些。引瀾坐著任她擺弄,閉著眼假寐,忽聽見收拾床鋪的瀧花驚喜地叫道:“這方帕子可是公主弄丟的那塊?”

引瀾睜開眼辨認,一時間心緒翻湧,勉強壓制住驚愕的情緒,才控制著自己沒叫出聲來。

看繡工確確實實是她的手筆,上頭繡的蘆葦與波浪,還有底下那個“滿”字,也分明都是她的徽記。手帕被她不慎丟失時就已經被揉皺,如今又不知去了哪裡打了滾,上頭灰撲撲髒兮兮的,就連瀧花都嫌棄。

過了半晌引瀾才回過神。她聽著自己的聲音笑著說:“是這條。約莫是我自己放失了手,丟到地上去了。倒難為你們好找。”

“小心些總是好的。”沐雪梳著頭,隨口道,“這等私密之物若被登徒子撿了去,硬說是信物來要挾,公主真是百口莫辯了。倒不如丟的時候便嚷嚷開,讓所有人都知道丟了,日後也賴不到公主身上來。”

瀧花笑著稱是,引瀾也魂不守舍,含糊地跟著點了點頭。

手帕是丟了還是放失了手,沒人比她更清楚。她唯一一次把手帕拿出來便是在城牆上,後來再要用便不見了,可以想見,定是被城樓上那個神秘人拾了去。

若只是拾了去倒還好辦。如今他一聲不吭,半夜偷偷還了回來,雖是不動聲色的體貼,卻也危險。

那個在城樓上陪著她哭泣的人,就在這個和親的出使大隊裡頭。

閱讀全部

評論 搶沙發

登錄

找回密碼

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