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許多年裡,引瀾總忍不住時時回味這個元夕夜。
一開始她想,若是那天她沒有赴宴、或是沒有掣籤,又或者掣了旁的籤,譬如薔薇或是紅杏,再或者江靜枝不曾饒舌講那個故事……那麼大概,結局會不一樣。
後來她認了命,她意識到,就算沒有那場聚會,只要有心人刻意傳,有心人願意聽,消息總歸傳得出去的。
又過了幾年,她騎在馬上,頭頂著鄂韃遼闊的天,臉龐掠過不受拘束的風,聽著遠處牛羊叮叮噹噹的脖鈴,又想起了那個夜裡那些女孩子們的笑聲。她居然生出了一絲慶幸——人生的因緣際會總是這樣巧。儘管有波折、儘管免不了事與願違,但命裡該有的,兜兜轉轉終歸是她的。
正月十六,元夕夜宴的第二日。沛儀宮內仍是一片歲月靜好的模樣,引瀾眼看內學即將開課,便命婢女們張羅起開學要用的書本、筆墨。屋內亂哄哄收拾到日暮,忽有婢女來報,稱望寧公主來了。
“大姐姐?”
引瀾有些疑惑。望寧公主自出嫁後很少進宮,就算進了宮也從未來過她這兒。更何況,她們昨日才見過,若不是十分緊要的事,望寧姐姐不會這樣急匆匆趕來的。
引瀾心中一凜,放下手中書本起身去迎。剛走到紫檀落地圓光罩旁,望寧已進了明間,不待人招呼便拉著引瀾的手入了東次間,帶著她在榻上坐下,又屏退了下人,顯然是有私密話要說。
“昨晚上是誰渾說了些什麼?我今日尋母后才曉得。如今盛中城裡頭傳遍了,都說你是水神娘娘下凡。鄂韃草原乾旱少雨,聽了這傳說,像是要求娶你呢!”
望寧憂心忡忡,急得團團轉。她今日入宮,乃是為了引瀾與韓堅的婚事來試探皇后口風。不料一提起引瀾的婚事,皇后便滿臉詫異,說闔宮都曉得鄂韃人對引瀾有意,怎麼望寧從宮外來倒不知道?
望寧聽得此話,與引瀾此刻的反應如出一轍,皆是一臉愕然。從前引瀾刻意藏起了鋒芒,是皇室最不起眼的公主,怎麼排都算不上是和親的人選。望寧細細追問之下,這才得知昨夜的元夕燈宴不知怎麼被好事者傳了出去,尤其是江靜枝講的那個故事再度被人提起。現在市井傳言都稱七公主是攜雨降世的祥瑞神女,是水神娘娘來人間遊歷。大雍這些年風調雨順,再無旱災、洪災,全是仰賴七公主的神通。
這些消息自然而然也落進了鄂韃人的耳朵,倒像是有人故意在館驛外頭嚷嚷引瀾的事蹟似的。鄂韃地處漠北,氣候乾旱雨水少。牛羊戰馬都要吃草,沒有雨水便沒了口糧。牲畜沒了口糧,人也要跟著捱餓,所以多年來鄂韃人建了不少蓄水池,鄂韃王更是年年開祭壇祝禱,向上蒼祈求來年雨水豐沛。若是真能娶來一個“水神娘娘”,豈不正好解了鄂韃草原少雨的困境?即便不能真的帶來雨水,可這個故事流傳出去,於安撫國民是很有用的。一夜之間,引瀾從默默無聞的公主,變成了能帶來風調雨順的“水神娘娘”,聲名傳遍了整個盛中。
“小七,這‘水神娘娘’的流言是從何而來?你出生時我還小,隱約記得是有這麼回事,只是時隔多年,早沒人提起了。你素來不是個張揚的人,這事定然不是你說出來博風頭的。若不是你提起……”
望寧公主何許人物,自小看著宮闈內朝堂上腥風血雨的廝殺長大,哪能瞧不出這其中的古怪?沉吟片刻,她很快覺出不對,心中又恨又急。
“不對勁,不對勁。昨夜燈宴邀的都是貴女,僕婦皆是我公主府的人,你們遊園掣花籤更是私密,怎麼你們說了些什麼故事、講了什麼話,倒像是會長腳似的,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盛中城?”望寧公主恨恨道。
望寧公主思緒翻湧,像是在自言自語分析著情況,又像是在說給引瀾聽。引瀾慌亂的心慢慢平復下來,順著望寧的思路細想,同樣察覺出了蹊蹺。
“大姐姐說的道理,我都明白。”她緊攥著拳頭,指甲嵌進手掌心,咬牙道,“拿數年前的傳聞說嘴,本就有些莫名其妙。從公主府到坊間,從坊間到鄂韃人耳朵裡,再由鄂韃人透出口風來想要娶我……這一環一環,消息竟傳得這樣快!”
她冷笑一聲,忍不住嘲諷:“若是我朝傳軍報能有這樣的效率,恐怕也無須女子去和親!”
望寧知道她又傷心又著急,也不計較她說話放肆。她心煩意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沿,低聲道:“你先別慌。女人家最忌諱遇事就慌,只一味哭,不知道想辦法來。所幸鄂韃人還未曾上書,父皇也沒有裁定,一切只是傳言,還有轉圜餘地。”
“是了。只是傳言。只是傳言……”
引瀾點點頭,心念急轉,想著盛中城這蹊蹺的傳言,這攜雨而生的荒謬故事,又揣測到底是誰要害她。她偏頭看向窗外,想著這宮裡有女兒的嬪妃、想著那些世家。這事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著他們走,可她彷彿置身深井,抬頭只能望見一方小小的天,看不清真相。
“大姐姐,這只是傳言。‘水神娘娘’的故事足夠讓鄂韃人想娶我,若是有另一個故事……”
她湊近望寧,貼在她身側同她耳語。望寧聽了她的主意滿臉驚駭,當即便呵道:“你失心瘋了!這事關你的名聲和婚事!”
“大姐姐!若是鄂韃下了國書求娶我,我還有什麼名聲和婚事可言?從前你總勸我為自己爭一爭,如今,我是不得不爭了!”
引瀾握著望寧公主的手,直視著她的眼,眸色堅定,字字鏗鏘。她知道皇室公主命運從來由不得自己,但也不想被人當個提線木偶似的耍弄擺佈,為人宰割。引瀾屈身上前,殷殷道:“大姐姐,我只爭這一次。你只消將消息傳出去,成與不成,只看命數是否眷顧了。”
她說得情真意切。望寧凝視著她,猶豫再三,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終是點了點頭。
第二天,街頭巷尾傳起了另一個故事。故事說七公主是老天罰下凡間來歷劫的,現下早已沒了法力。若是有法力,為何她的生母還會難產而亡?況且,七公主如今尚未及笄,長得乾乾瘦瘦,又矮又小,面黃肌瘦,恐怕連生養都艱難,還談什麼呼風喚雨?
流言傳得一板一眼。這事兒也不難求證,那日公主府宴中賓客多,幫工也多。據稱七公主果如傳言那樣,個頭不高,尤其瘦小,站在燦若玫瑰的華宜郡主身旁可謂相形見絀,一看就是不好生養的。
旁的倒也罷了,只是不能生養這一條,於女子而言不啻於絕了生路。就算是村野莊戶,娶妻也都是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更何況公主和親。引瀾拼著不要名聲,在外散播自己不能生育的謠言,可謂壯士斷腕、破釜沉舟,徹底拿上了閨譽在賭。那些鄂韃人這些日子本就忙著打探未來閼氏的品行相貌;這般一來,最熱門的和親人選再一次成了華宜郡主,引瀾次之,至於其他的,反倒是被悄悄遺忘了。
內學開課前一日,引瀾前去向德妃請安;德妃像是剛從外頭回來,婢子將空食籃放回小廚房收好,見引瀾進來,臉上浮現起一個溫和的笑意,看著心情不錯。
“想來姐姐年節裡是敞開了玩的,晚間可要一道溫書?明日夫子若要考校學問可怎麼好呢!”
見著毓禎也在一旁,引瀾笑著問了幾句。
“你還不曉得,她明日不同你一道去上學了。”德妃含笑答,滿面春風得意,抬手指了指毓禎,“她已許了人家,是慎國公的外孫子,鹽鐵司都鹽案的掌事。這些天她要備嫁,開了春便要訂親,日後怕是不得空了。”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引瀾錯愕之下,又看向毓禎。毓禎低著頭絞著手指頭,一臉的不好意思。引瀾愣神片刻後才笑道:“六姐姐竟瞞得這樣好,我是一絲風聲都未曾聽聞。”
“小七,你,你怎麼也笑話我。”毓禎忸怩地轉過身,語帶埋怨,“這都是母妃安排的,我才不想嫁人呢。”
她這樣說著,可是臉上的神情卻做不得偽,小女兒的嬌羞中又藏不住一臉喜色。德妃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鹽鐵司是實權衙門,毓禎的未婚夫年紀輕輕已是掌事,家風清正,人口簡單,雖是盲婚啞嫁,但比起和親鄂韃,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婚事了。
想起那則“水神娘娘”的傳聞,又想到如今鄂韃人正不知打著誰的主意,引瀾看著眼前的毓禎,只覺得她越是天真懵懂,越襯得自己精心鑽營、負隅頑抗是多麼可笑。她笑了笑,道了聲恭賀,又推說自己要溫習功課,轉身告辭。
翌日上學,引瀾正想將這消息說給華宜聽,可左等右等都不見她。除了華宜,還有好幾個世家貴女都告了假,不來上學了。
雖然與鄂韃人只在除夕宮宴上隔著簾帳遙遙見了見,引瀾卻總覺得,他們像是蓋在頭頂上的烏雲,黑壓壓的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將原本的日子攪得天翻地覆。眼下,毓禎要嫁人,華宜躲在家中避禍。旁的貴女都有家人籌謀打算,獨剩她孤零零一個,面對這吃人的世界,螳臂當車般抵抗。
思及此,引瀾怏怏不樂,連課堂上夫子講了些什麼都未曾聽進去。好容易捱到放學,引瀾走出內學,正撞見韓堅守在門口。見引瀾出來,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又終究化作一個禮。
“七公主。”他躬身道。
他尚能保持冷靜,慶衍到底年紀小些,早已經嘴唇煞白,面色鐵青,遮掩不住怒意:“阿姐,外頭現在傳得好生難聽!市井小民,腌臢潑才,滿口狂悖之言,妄議皇家事,合該拿大棍子狠狠打!……”
引瀾不語,靜靜看他。慶衍接觸到引瀾的眼神,又被韓堅用手肘頂了頂,訕訕收了聲。
“清者自清,又何必為流言蜚語煩憂?”引瀾沉著道,“堂堂七尺兒郎,耳朵裡卻將這些婦人嚼舌根的陰私事聽得仔仔細細,又是什麼道理?”
“那鄂韃使團不也……”
慶衍張口欲辯,想說鄂韃人正是因著這些不入流的“陰私”不要姐姐。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
“阿姐!”他急得跺了跺腳,剛想嚷,又趕忙壓低了聲音,“是不是你……!”
引瀾不答,只含笑望著他。
慶衍又是惱又是笑,惱姐姐瞞他,又慶幸姐姐終於不用去和親。他差點跳了起來,又大笑出聲,緊接著在身旁的韓堅背上摑了一掌:“這下好了,韓二哥,你要是敢因為那些莫須有的流言嫌棄我姐姐,我可不依!我看,你還是早些把我姐姐娶回家去,省得遭鄂韃人惦記!”
他沒輕沒重,拍的那一下十分清脆。韓堅被他拍得回過神來,復又想說什麼,臉上卻露出幾分難堪的神色來。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流言可暫解鄂韃求娶之困,卻也如刀斧劍戟般囚住了七公主。究竟人言可畏,無論這傳言是真是假,韓母到底信了。她疾言厲色,就是不同意韓堅求娶七公主,這事便也一直耽誤至今。
“七公主,我……”他開口,頭垂得很低,“我這就回家去,去求我父親入宮請婚。你我定了名分,總好過如今這樣日夜懸心。”
引瀾看了看韓堅,又低下了頭,盯著衣角出神。她曉得事出非常,沒再害羞躲避,也不再提及笄與否,只輕輕點了點頭:“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