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到帳內的朔丹大公主阿茹娜,拿手捂著自己的臉,說不出一句話。
阿茹娜的這份沉默,在發現不僅沒有人來送藥,更是連晚飯都沒有了的時候的時候,徹底轉變成了尖銳爆鳴。
“啊啊啊啊!”
她把手邊一切能夠得到的東西盡數掀翻到了地上。
從來都只有她阿茹娜打別人的份,李唯不過就是個區區和親皇子,入贅來她朔丹做駙馬的東西,竟然也敢打她!她父王都沒有打過她!
只是被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冒犯也就罷了,那群漢人軍士竟又膽敢殺了父王賜給她的銀狼衛,而畢力格更是把他們的頭顱砍了下來!
畢力格這個叛徒。
想到畢力格對李唯搖尾乞憐的模樣,阿茹娜就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
阿茹娜深吸著氣,怨毒淬滿了她的瞳孔。
她想,這次是她心急了。
才剛剛出了雁門關算什麼,等到了王庭,她要將今日所受屈辱,對他們加倍奉還!!
讓父王把那群漢軍的頭都砍下來,把畢力格碎屍餵狗,而李唯……她要親手挑斷他的筋骨、扒了他的皮做天燈!
¥¥
今日,隨行的軍士、僕從都意外的吃了頓好飯。
出行在外多是吃乾糧,若非經過叢林、草原等容易捕獵的地方,他們是吃不到肉的。
因為肉都要留給貴人——朔丹公主、朔丹使臣、大唐使臣與皇子。
也就貴人們的貼身僕從,偶爾能得到點油水犒賞。
“今天是皇子特意發話,給我們都加了頓肉。嘖嘖,這炙肉真香啊。”
胳膊上纏著藥漬絹的士兵一邊說著,一邊嚥了口口水。
“皇子殿下何故如此好的興致?”
果然便有人好奇的追問。
“皇子說,出了雁門關不比在家,多吃些好的,早去早回。”
一聲‘在家’,登時讓圍坐在這片火堆前的士兵們沉默了下來。
此時的兒郎多感性,提及家國更是如此。
他們不約而同的悵然道,
是啊……
他們完成了護送任務後便會回家,而皇子……這輩子恐怕都回不了家了吧。
可纏著藥漬絹的士兵好似神經大條,並未發現眾人的感慨,只是忽然悄聲道,
“話說,你們知道今天還出了什麼事嗎?其實啊,皇子給咱這頓肉能加成,還有別的事情混在裡頭嘞!”
“嗯?快講講。”
“你怎麼知道的?哪裡來的消息?保真嗎?”
好聽八卦是人的天性,果然眾人不約而同的豎起了耳朵。
瞧見眾人的目光,這名士兵晃了晃他還纏著絹的胳膊,
“老子他孃的就在當場,出了什麼事兒,能不知道?”
“我去,我就說你這胳膊怎的了,受傷了?”
“可不是?
黃昏剛紮營的時候,伙房鬧出事了!”
此話一說,坐在最外側的小士兵一拍手,
“怪不得!我去找我在伙房裡認識的好哥哥的時候,他臉煞白煞白的。
我怎麼問他怎麼不說,就支支吾吾的。
我就光打聽到出事兒了,事兒還挺大。
咱們的使臣,還有畢力格那個朔丹人都去了,最後我還瞧著大公主被架回營帳,咱們營頭前面還懸橐了呢!”
懸橐,是軍中的文雅詞,意指把首級懸掛起來的儀式。
旁邊圍坐的軍士們一驚,
“這麼大的事兒,你小子能憋得一個屁不放的?”
“這哪裡是我能憋,這傳得邪乎,我敢亂講?不怕將軍治我個擾亂軍紀?”
藥漬絹士兵訕訕的來了句,
“許將軍都死了,咱也沒副將,誰能治你?”
“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我的老孃啊,這事兒也太大了點?
藥漬絹士兵轉了轉烤著的炙肉,攤了攤他那隻剩下的好手,講道,
“估摸明天就會對所有人宣佈了。
那朔丹大公主的銀狼衛其實是馬匪假扮的!剛出雁門關就要在咱們的飯菜裡面下藥,被咱皇子和許將軍在巡查的時候給抓包了!”
“不是??銀狼衛是假扮的,那大公主蠢得愣是認不得自己手下的兵?”
“公主哪裡會正眼瞧,朔丹王族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當奴才嘞,管你是什麼貴族老爺、還是勇士猛將的,統統是奴才,換你你會正眼看打心底裡瞧不上的奴才嗎?”
“嘶——那銀狼衛我見過,人高馬大的,瞧著一個人都能拉一輛車,這許將軍莫不是跟他們一群人單挑才……”
幾人七嘴八舌的,好一番討論後,把求知的目標投向了藥漬絹士兵。
“是的,當時情況緊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兒,許將軍砍死了一個馬匪,可旁邊人家還跟著四個呢,雖說皇子也略懂拳腳能幫著周旋一二,可咱們皇子不足弱冠之年,又手無寸鐵如何與那蠻夷搏鬥。”
“怎得如此魯莽?”
“非也非也,你這就錯了。這哪裡是魯莽,他們挑的身份好啊。
若是許將軍不給人來個人贓並獲,那到時候你要去搜公主營帳、羈押人家公主的私兵嗎?那馬匪滑溜的嘞,這次不當場緝拿,等下次指不定還要出什麼事兒。”
旁的士兵也點了點頭,
“也是這個理,不過,這朔丹大公主的事兒怎麼這麼多。”
“之前吃的東西也是,就她問題最多,折騰得我們大半夜去給她挑水。”
“欸,你說那朔丹不過蠻夷之地,她怎麼就比京城裡的小姐都難伺候?”
“可不是。”
吐槽了一番,藥漬絹士兵這才又說道,
“只能說,多虧了許將軍,不然出了事兒咱們要麼是死在馬匪手裡,要麼也只能背井離鄉。”
眾人這也猛然多了些劫後餘生的慶幸。
若真讓那馬匪投毒成功,他們就算僥倖回長安,等待他們的無非也就是秋後問斬和即刻問斬,保不齊還要牽連到家裡人。
“也多謝了皇子殿下,不然啊我這胳膊恐怕得廢了,那群鱉孫兒。”
藥漬絹故作浮誇的和周圍每一個人對視了一圈,
“看什麼看?你們瞧瞧我胳膊上纏的是什麼?”
“聞著味兒怪衝的。”
“摸著還怪滑溜的。”
“那當然!這可是藥漬絹,懂不懂!用草藥浸泡後的絹帛!
跟咱以前用的粗麻可不一樣!!
我這裡頭還塗了厚厚的一層藥膏,皇子的內侍說啦,明兒個還給我換!”
光說這些還不夠,藥漬絹士兵繼續驕傲道,
“不僅如此呢,嘿嘿嘿,哥哥我啊,還得了賞銀呢!”
不僅給藥,用珍貴的絹布,甚至還有賞銀?
我滴乖乖,怎麼今兒個輪不到他去伙房當值呢?
一時,這樣想的士兵不免羨慕道,
“你小子,都不用大難,就有後福啊!”
“可不是,本來以為結結實實地捱了馬匪一刀,我這胳膊恐怕是要廢了,但萬萬沒想到啊……
等到了有坊市的地方,或者遇到了商隊,哥哥我請你們喝壇酒,一起沾沾這潑天的喜氣!
皇子從自個兒荷包裡拿的賞銀,你們有嗎?”
“好好好!夠義氣!”
“皇子殿下賞的是啥?銀子啊?還是銅錢兒?快拿來給咱開開眼?”
藥漬絹也沒推脫,從懷裡摸出來便給眾人傳閱。
一眾羨慕聲中,他只是在背光的地方兀自一笑。
他啊,深藏功與名。
¥¥
草原開闊,路也更好走了些。
又是二十五日,一行人馬總算來到了朔丹王城。
閃電城,這裡這樣稱呼著這座王城。
說是一座城,可實際上只有自稱黃金家族‘阿史那’王族、如今朔丹內最顯赫的部落‘大賀氏’嫡支能居住在其中。
除此以外的地方,僅供其他九姓酋長使用居住。
只是李唯一打量就發現,這座所謂的城,其大小恐怕不比親王府大。
(唐朝王府規格在千平方米左右,數畝至十餘畝的大小,1唐畝≈522平方米,即約2600-5200平方米。唐朝王府比明朝實封藩王王府小很多。)
與其說閃電城是座王城,倒不如說它是所住宅來得貼切些。
朔丹大公主與使臣畢力格進城,而李唯則是去城外早有準備的大帳。
婚禮在草原上舉辦。
開闊的曠野,是大自然的饋贈。
放在後世若是要在此舉行場婚禮,那可不止‘得加錢’三個字。
如今做婚禮場地的曠野四周圍上了帆旗,四方也懸掛著牲畜頭顱與狼皮。
白帳篷一頂連著一頂,中央巨大的篝火,用於置辦酒席的桌案一應俱全。
唐朝不時興紅色婚禮,所以這片場地除去原本的綠,還有成片的黑、紅、紫、藍、黃。
這恐怕是鴻臚寺卿的手筆,朔丹人做不了那麼細緻的活兒,也無法這般面面俱到。
李唯於欽天監批的婚禮吉時前三日趕到。
不早不晚,正正好好。
婚禮流程稱得上簡約,為此鴻臚寺卿在同他彙報的時候,多少有些戰戰兢兢、更是有些惋惜之意。
鴻臚寺卿是李老門生,在李老的循循引導下,他也察覺到了女帝對皇子和親一事的怪處。
可凡事入鄉隨俗,能爭取的他都爭取了。
所幸汗王很配合。
¥¥
閃電城,王宮內。
阿茹娜哭嚎著,匍匐在了坐在王座上的汗王膝上。
“父王!!您可要為我做主!”
“哦我的女兒,怎麼哭得如此傷心,可是誰讓你受了委屈?”
“入贅進來的皇子竟然敢打我!我要讓他血償!!父王,您快下令砍了他!我看他被押在我們獵刀下,可還有什麼威風可言!”
“……”
汗王眼皮一跳,故作驚訝道,
“竟有此事?”
阿茹娜並未察覺到什麼,抬頭轉身便看到了跪在臺階下的畢力格。
她頓時瞪大眼,指著畢力格便怒斥道,
“父王,您還見這個叛徒做什麼!他簡直就是我們阿史那的恥辱、他背叛了朔丹,去做大唐人的狗!
他這樣的奴才,就該斬斷手腳、剁碎去餵狗、喂鷹!”
見阿茹娜的話越說越出格,汗王皺了下眉頭打斷道,
“阿茹娜,夠了。”
而後瞧著阿茹娜大受震撼的模樣,又覺著自己這話可能說得太過了些,便補充道,
“你要忍耐,最遲也要忍耐到這大唐皇子與你妹妹完婚。”
饒是這樣,阿茹娜也覺著自己受到了挑戰。
她的嗓音因為難以置信而格外的尖銳,畢力格在下方當啞巴聽著都覺著有些刺耳。
“憑什麼?!
父王,那李唯膽敢羞辱草原的明珠,分明是不把你看在眼裡!你才是朔丹的王!而他就是個入贅的駙馬罷了,有什麼可怕的?處置他還用等了?
而且這畢力格不過就是我們養的一條狗,他竟然敢對主子露出獠牙,還不該死嗎!
他辦事不利,明明說好的是讓我選一位心儀的駙馬回來!不光是他對我的大不敬,就是這件事他也足以罪該萬死!
還有那個皇子,他毀了我的婚姻,還折辱了我的顏面,殺了您賜給我的銀狼衛!
這一樁樁,哪個不是該被處刑的死罪!”
汗王聽著阿茹娜的條條控訴,雖覺著句句在理,可卻是處處無奈。
畢力格的來信他收到了。
本以為就是入贅個大唐皇子,進了草原隨便受他們磋磨的歪應罷了。
可誰能想到……他竟然有如此重要的意義。
他入主中原,成為功可比之天可汗的機會就在當下!
所以李唯他動不得。
不僅動不得,他還必須要供著他。
畢竟皇子若是有個好歹,他的大計豈不是要受了影響?
畢力格作為大唐使臣出使中原,不僅僅是因為他通漢文,更是因為他的智謀超絕,又是大賀氏族人且在其他部落中頗有威望,手中還捏著與大唐鹽、糖等重要物資的貿易。
他怎能輕易就把畢力格給砍了?
砍得鬆快,可與大唐的貿易又該讓誰接手?
萬一換個人,那邊接頭的那個琅陽郡王不認了,又該如何?
屆時其餘八部揭竿而起,他這王位可還能穩坐?
阿史那王族再自詡黃金家族,在接連戰敗後,也沒了底氣以一敵八。
汗王無奈,汗王瞧著自己的女兒受辱而自己卻只能無動於衷更覺著憋屈。
他只能心中暗自鉚足了一口氣,想著日後事成之日,便是他手刃李氏皇子為女兒復仇之時,想著儘快物色能夠取代畢力格與中原人接頭繼續做貿易的人選。
入主中原並非是一年半載就可成的事,可取代畢力格這件事卻不盡然。
想到這裡,汗王的神情與心情爽朗了很多。
他看著哭得不能自已,一看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阿茹娜說,
“好了,父王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此事不容你耍脾氣,銀狼衛我會再給你三十人,如何?”
“好……謝謝父王。”
阿茹娜見狀也知道,處置李唯與畢力格一事恐怕是無望。
心中再也不甘,也只能耐心的等待,先把眼前現成的好處接下。
“嗯,這才乖,許久不見你母親,去看看她吧。”
“好的,父王。”
阿茹娜離去,汗王這才把視線轉回到仍在地上跪著的畢力格身上。
方才畢力格是在詳細的彙報此番出使大唐的諸事,還未說完阿茹娜便闖了進來,而畢力格便做起了背景板。
主子談話是不需要避諱奴才的,因為奴才不是人。
這便是朔丹自上往下的規矩。
汗王此時也沒了心情繼續見畢力格,揮了揮手,道,
“若無事你也回去休息吧,此番出使大唐,辛苦了。”
畢力格對汗王磕了頭,卻字字忠貞得回答道,
“奴才不辛苦。
能為汗王、為朔丹做出貢獻,是奴才的榮幸。”
“嗯。”
瞧著畢力格的態度,汗王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就算公主對你不滿、多番刁難,你也必須憋著。
他繼續吩咐道,
“你去看看皇子婚事準備得如何了,你漢話講得好,跟大唐的使臣好好確認一下,萬萬不要出差錯。
二公主那邊也去叮囑一番,不要誤了大事。”
“是。”
說罷,畢力格便退了下去。
他的臉上瞧不出喜怒,可只有畢力格自己知道,他心中最後一絲對汗王的忠誠也因為方才公主的跋扈言論與汗王寫在臉上的漠視、欲除之而後快而煙消雲散。
再見了閃電城。
大唐營帳我畢力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