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巧手吐屯一家配合著劉順的安排,各自分散到了白帳的各個區域。
如今他們青陽部正兒八經的族人數目是女多男少,老多青壯少幼不足,部族雖然還沒有亡、但已經出現了傾頹之相。
所以在分開前,巧手吐屯叮囑了妻子、姨媽,務必要管理好女帳那邊,別鬧出什麼事故來。
……
朔丹將阿史那氏、大賀氏嫡系稱為貴族,九姓酋長的家庭也被規劃到勳貴的行列。
除此之外,人分三等。
自由牧民、或是歸降的立功漢人,被劃分為白賬民,免人頭稅、也可以參與正式的忽裡臺大會做旁聽。
半自由工匠、薩滿一族,被劃分為灰帳民,可累積財產但不得置辦土地,子嗣世襲其業。
薩滿以外的灰帳民,都被默認低白賬民一等。
黑帳民便是奴隸、戰俘,有些被面部刺字,有些沒有。
黑帳民被算作半個人,所以又有人戲稱他們為兩腳畜。
就算未經許可殘殺了他部的奴隸,也就只需要賠償一隻羊或與之等價的東西。
青陽部大部分的族人都是灰帳民,僅有少部分白帳民也在不久前戰敗的清洗後所剩無幾。
尼力吉是一位白賬民遺孀。
她今年二十四歲,如此年紀在草原上已經要被算作中年婦女了。(平民存活平均年齡不足五十歲)
她曾與丈夫生了兩個孩子,可都在清算中被白霫部的人殘忍的處死。
孩子自然不在處刑之列,只是‘拖拽中難免有磕碰’‘孩子亂跑拿石子投擲砸傷了朔丹的勇士’,這些罪狀一樁樁砸下來,尼力吉能搶得到的,僅有丈夫的頭顱、孩子的斷肢。
將丈夫與孩子們天葬的那一刻,尼力吉感覺自己也隨著禿鷲一同離去了。
自尋短見是對長生天賦予的生命的不尊重,是要牽連全家被鞭屍、唾罵的重罪。
她已經沒有家人了,可尼力吉不敢想,那群眼睛恨不得盯死在他們身上的白霫部孽障,會不會以她的死而小題大做,以她的死來藉機羞辱其他所有在這次災禍中橫死的青陽部族人。
她不能這麼自私。
她是部族中的白賬民,有義務為青陽部承擔責任。
所以尼力吉不敢死,但也真的沒想活了。
行屍走肉一般的度過了這麼一整個春日,期待著朔丹的寒冬、偉大的凜冬之主能給她一個痛快,帶她去往安息之土與她枉死的丈夫、慘死的孩兒們團聚,在天上侍奉神明以此功德來庇護青陽部。
只是入了夏後,就有些不一樣了。
作為青陽部為數不多的白賬民,也是到了中年顯得有些可靠,又是生育過孩子的婦女,烏力吉經常被叫去與酋長一家的人說話、吃熱奶、補衣裳,去幫襯酋長夫人一齊去有需要的族人家裡做些什麼、或是安撫些什麼。
來來往往間,她知道了太多青陽部的無奈,她如今所嚐到的苦果,不過只是每一代青陽部族人的縮影。
如她所需要仰望的酋長一家,也還是在兩代汗王的折磨下不得善終、妻離子散。
原來,青陽部如她這樣的人有很多,從上至下、她不是唯一。
不知怎麼的,當發現這一事實後,烏力吉反倒振作起來了。
看著這樣的酋長一家,想著青陽部中還有如她一樣的近百戶的小家,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責任感,她想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與此同時胸口中又總是醞釀著一口氣,想要站在山巔上大聲的吶喊出來。
沒有了死志,烏力吉卻一如既往的期待著凜冬的到來。
在朔丹的寒冬裡眾生平等,饒是白霫部、烏隼部的勇士,他們在冬日裡死亡的可能也並非為無。
就是這樣莫名振作、莫名樂觀的時候,她從酋長夫人口中得知草原要迎來位大唐皇子,那位大唐皇子是天可汗的嫡裔。
聽說長安離他們朔丹閃電城很遠,果然如此,這一走就是一整個夏天。
不久前,酋長突然被叫去參加忽裡臺大會,這次的忽裡臺沒有白賬民旁聽,講了些什麼只有酋長、汗王和那些貴族們知道。
幾日前,這位來自大唐身份尊貴的皇子,剛與他們二公主成婚便被封為了小汗王。
前頭總有各種謠言,是了,從白霫部、烏隼部傳出來的消息,在烏力吉這裡統統都是謠言、謊話。
他們說大唐皇子不過是個贅婿,說大唐皇子蠢笨無能,說大唐皇子指使人殺了大公主的銀狼衛,說大唐來皇子昏庸無能是大公主看不上他這才有了與二公主的聯姻,又說大唐皇子壞得很破壞了大公主的良緣……
哦,我的個長生天在上啊。
天可汗嫡裔那是何等尊貴,他就算是持刀殺了大公主又如何?
贅婿?天可汗的嫡裔會來草原做贅婿?
莫非是她已經惹了魔鬼上身分不清活著和死亡?其實是朔丹的勇士打進了中原,擄來了天可汗嫡裔來草原做種馬嗎?
傲慢的自詡黃金族裔血脈純淨的老爺們當真可笑。
那可是天可汗血脈,他豈能容忍你們這群烏合之眾折辱他的尊嚴?
烏力吉想,她一定要努力活過這個冬天,一定要幫助更多的族人活過這個冬天。
青陽部許是要完了,可帶著白霫部、烏隼部、乃至那高高在上的汗王一起完,他們走的不孤單!
去忽裡臺大會的酋長並沒有回來,酋長夫人說,他拜託了出使大唐的大賀·畢力格引見小汗王。
她們都在猜想,酋長應該是想要趁此機會尋求小汗王的庇護。
都說小汗王初來乍到,大唐皇子不會懂朔丹的風雪,可烏力吉卻想作為天可汗的嫡裔他怎麼會比朔丹這群自高自傲的蠢貨們差呢。
果然酋長帶回了好消息,小汗王接納了青陽部的投靠。
而且竟然還說,今日就動身,小汗王已經派了部下來。
啊……?
小汗王是個說做就做的爽快人,烏力吉這樣想著,快速的把家中本就收拾得差不多的東西裝到了箱子裡。
來到了曠野上集合,聽小汗王的部下、內侍大人用著不太標準但吐字清晰的蒙語說,
小汗王會庇佑青陽部的所有人。
在他的庇佑下,勤勉者、服從者都會受到他的賜福,都會吃飽穿暖、力強身健,擁有美好的未來。
這一切發展的都太快,讓烏力吉現在還有些恍惚。
就這樣輕輕鬆鬆的,她們就能撥開雲霧看到天空了?
烏力吉一直在想,被那長相婀娜漂亮的女子剝光了的時候在想,被有些羞恥的做檢查時在想,被剪掉頭髮的時候在想,被泡在了燒著火的大桶時也在想。
最後,她擦乾了身子,從穿著鮮亮的女子手中到了衣裳時,她想到了從前。
她其實是個手藝人,小時候跟過往商隊中的嬤嬤學過針線活,丈夫作為牧民手頭寬裕,她也藉此摸過很多布料,哪怕是那傳說中頂尖珍貴的錦、她也摸到過碎布條。
她這身衣裳外面用得是細麻,細麻也叫紵麻,好的紵麻不扎人、穿在身上也皮實舒坦。
原本這已經足夠讓烏力吉驚訝的了。
可這衣裳遠不止於此,它裡頭還縫了層縑,甚至內裡塞了棉!
縑可是好東西,是蠶絲做的,以前家裡日子最好的時候,丈夫給她買過一匹。
她拿來給自己做了身小衣裳,給丈夫做了件砍袖的上衫,給小兒子做了圓兜,給大兒子做了開襟褲。
這一刻烏力吉她猛地想通了。
小汗王光是財力就如此雄厚,而且還願意善待他們青陽部的人,如此心胸寬曠仁義善良之人的允諾怎會是玩笑?
她要做那個表率啊。
她不想要什麼提拔、封賞,她就想用自己的功績,換白霫部那幾個殺了她家人勇士的項上人頭。
這便是她微不足道的復仇。
殺不掉汗王,還殺不掉你們幾條走狗嗎!
烏力吉是第二批完成洗禮的人,她毫不猶豫的向酋長夫人申請,她也在白帳裡做幫襯。
青陽部的大人們不多,很快女帳這邊就輪到了孩子們。
“烏力吉姑姑,我不要她們剪掉我的頭髮!”
姑姑是朔丹對年長女性的尊稱,德高望重的女人都可以被叫一聲姑姑。
說話的孩子烏力吉認得,是灰帳的孩子,家裡人都死光了,只留了她一個人,她叫毛伊罕。
她上前安撫道,
“孩子,這是為了使你潔淨。”
毛伊罕的眼睛瞪得很大,雙手握拳,身上不住的顫抖,喊著,
“不可能!不是的!
薩滿大人說了,剪掉頭髮是對長生天與汗父的不敬!而且潔淨只需要擦洗就夠了!
這根本就是魔鬼行徑,違背了我們朔丹的傳統,薩滿大人知道了一定會批判我們違背了教義,要把我們處火刑的!”
此話一齣,這間白帳裡的女孩子們都不由得慌張了起來。
甚至年紀最小的那名女孩子聽到火刑兩個字的時候,坐在地上就嚎啕大哭了起來。
在旁的新羅婢明顯愣住了。
這……主人沒告訴她們這種時候該讀哪一條、該做什麼啊。
發生了什麼?
這個女孩子大喊大叫,這個最小的坐在地上哭?
是她在搗亂嗎?是她身上有什麼疾病?還是她也只是單純的害怕?
語言不通時是這樣的,既定程序出現了偏離軌道的特殊事件也是無法處理的。
不過烏力吉很快就把孩子抱了起來哄住了的同時,順便絞了頭髮。
同時又分神對毛伊罕耐心道,
“孩子,姑姑知道你在害怕。
小汗王此舉是長生天應允的,哪怕是薩滿也不能越過小汗王、來強行忤逆長生天的神意。
小汗王出身最貴,又是天可汗血脈,他怎麼會欺騙我們呢?”
毛伊罕低下頭,沒有說話。
才不是呢。
汗王不也出身尊貴,又是阿史那黃金血脈,世代為朔丹可汗,他不也說欺騙我們就欺騙我們嗎?
今天說得好,只要他們服從,就沒事了。
可明天,換了心思,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將來把她們綁起來燒了火的罪狀。
不過是早死晚死怎麼死的區別罷了。
她全家都是這麼沒的,她能不知道這些大人們嘴裡都沒有一句實話嗎?
心裡這麼想,但毛伊罕對自己這麼一鬧也有些後悔了。
她看到了那些漂亮姐姐都皺了眉,好像是有些不悅的模樣。
再鬧下去,恐怕不僅會讓姑姑難堪,她也會被處死吧……
於是毛伊罕對著烏力吉懷裡抱著的孩子說,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說這種話嚇你的,我也是被嚇壞了,不會有火刑的,是我昨天做了噩夢,我想我阿爸阿孃了。”
小孩子好哄,幾句溫聲細語就找不著北了。
這時毛伊罕也對著烏力吉低頭認錯道,
“我知道了姑姑,是我的錯,我不該大聲喊的,給您添麻煩了。”
“怎麼會呢孩子。”
烏力吉抱住毛伊罕柔聲道,
“姑姑知道,你只是太怕了,不要擔心。”
“其他的孩子們,快點過來,姑姑給你們把頭髮剪了,梳順當些,待會接受洗禮的時候才更方便呢!”
組織完了一切,烏力吉對著旁邊新羅婢也鞠了一躬,畢竟語言不通,她能做的表示也就僅此而已了。
在烏力吉看來,她們都是代表小汗王來這裡幫助青陽部族人接受洗禮的,與‘天使’也沒差別了。(天家使者,傳聖旨的人也被這樣稱呼,不是長翅膀的那個)
這些都被毛伊罕看在眼裡。
她乖順的被新羅婢剪了頭髮,銼了指甲。
她想,烏力吉姑姑也真是的,明明在春天裡是一副活死人的模樣,為何現在又如此熱絡呢。
是相信了小汗王的話嗎?
可他的話,與汗王的謊言有什麼不一樣?
不過算了。
毛伊罕不想看著姑姑整日哭,就像是阿孃以前講的,日子要有盼頭才有活頭,可能小汗王的許諾就是姑姑的盼頭吧。
她知道的,春天裡的姑姑看著與平時沒什麼不一樣,可是她的心在哭,哭的好大聲。
毛伊罕從小眼力就好,能很快的找到獵物、找到能吃的野菜、也很擅長看人臉上的表情,不過她覺得這是自己成熟、快速長大的表現。
等毛伊罕穿上了這輩子第一件新衣,踩著舒服又軟和的鞋走在草地上的時候,她連走路都是順拐的。
低頭看著草地上的土有沒有把鞋子弄髒,扯著衣服的邊角,前前後後看著這又能當褲子、又有裙襬褶皺的下衫。
她想,這小汗王說大話的成本還真不小。
他……會因為心疼這點成本,而兌現他說的承諾嗎?
不不不不,這太貪心了,只要冬日裡有暖和的火烤一烤,能在沒有糧食的時候給口乾糧吃,她就該知足了。
走出白帳毛伊罕才注意到,此時天已經要黑了。
不遠處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篝火旁站著內侍大人,內侍大人和方才的漂亮姐姐說的朔丹話都是一個腔調,聽著怪怪的。
“聖火會燃燒掉所有的疾病與過去,在騰格里的祝福下,你們都將浴火重生。
接受完洗禮的青陽部族人,有秩序的、一個跟著一個的來這裡……”
毛伊罕跟著長龍隊伍一下一下的往前走,當排到她的時候,毛伊罕才發現前頭有一塊專門鋪上了七彩布的地方供他們跪拜。
毛伊罕虔誠的磕了三個頭,並在心中默唸道:
長生天在上,願我的阿孃、阿爸、阿弟在天上能吃飽穿暖、也不要再當什麼工匠了。
毛伊罕發現,小汗王手下這群內侍好像無處不在,跟著捆著麻繩的方向走著,她發現這是青陽部紮營的地方。
她手裡多了個麻布口袋,說是隻能裝點細軟、想念的物件,像是舊衣服、吃剩的糧食什麼的一律都要留下,等士兵大人搬運一同送到烈火中焚燒殆盡,這樣儀式才算完成。
毛伊罕倒是不覺著有什麼可惜的。
她家裡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了盒子裡。
盒子裡面是她阿弟做的一把短弓,他說等來年夏日裡咱們去林子裡打松鼠、兔子吃。
可阿弟沒有活到今年的夏日。
除此之外,盒子裡還有阿爹送給她的一柄小錘子,阿孃給她編的頭花,再就什麼都沒有了。
毛伊罕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唯有手裡的麻布口袋才是最值錢的。
這讓毛伊罕想把它收拾起來,可聽到旁的族人被制止了,她也就沒這麼做了。
又是往前走了好長一段路,毛伊罕靈敏的鼻子聞到了淡淡的香味。
是那群大人們要吃飯了嗎?
咕嚕嚕。
等到了小汗王的領土,大人們應該會給他們找飯吃的時間吧?
就這樣想著,毛伊罕一步步的在兩根麻繩規劃著的路上走著。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聽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朔丹話。
“依次有序的上前,不要爭搶,一人跟著一人,大家都會飯碗、調羹,不要撿樹枝、石頭,不要浪費糧食,不要隨意丟食物……”
原來小汗王還讓他們在趕路的時候吃飯啊!
不過內侍大人的這些話當真有些多餘,誰會把寶貴的食物亂扔。
“不要重複排隊,不允許搶其他人碗裡的食物,不允許把自己的食物送給別人……”
那不夠吃了怎麼辦。
不過緊接著毛伊罕就又想,有的吃就不錯了。
當真正走上前的時候,她倒吸一口涼氣。
有托盤欸!
這好大一口海碗,絕對能把自己的臉埋進去!
還有個碟子,杯子,筷子,調羹。
好齊全!
毛伊罕完全不計較什麼顏色配不配套,托盤哪裡好像磕破了邊角,她從未擁有過如此完整、精緻的一套餐具。
這些是叫餐具吧?
毛伊罕沒有讀過書,平時也只管這些叫‘傢伙’,‘餐具’這個詞兒還是她從內侍大人嘴裡聽說的,所以連發音都是模仿著他們的,當真……怪怪的,不過好貴氣!
毛伊罕很稀罕這套餐具,用著能夠空餘出來的手指頭,一直摸索著托盤的底部。
很快毛伊罕就能看到前頭的鍋灶了。
是顏色黃彤彤的糊糊?好像也不是糊糊,怎麼說……怎麼會有這麼香的東西?
大唐的人們都是這麼吃的嗎?
哇,還真是貴氣逼人,是什麼味道的?
這裡頭當真沒放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是白霫部掌管的鹽嗎?還是什麼?
毛伊罕在此時痛恨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說句香,只知道說句想吃,只知道該死的沒出息的噓溜她的口水。
這太丟人了。
這樣發著呆,毛伊罕忽然覺得自己手裡一沉。
那能把她頭放進的大海碗裡被塞得滿滿當當,碟子裡放了沒見過的混著綠色的餅,杯子裡多了聞起來甜滋滋的水。
“咕嘟。”
傳說中的斷頭飯,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這時候內侍大人倒是一句話都不說了。
照理來說,不應該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對他們宣讀,小汗王賜給了他們什麼美食嗎?
這種時候怎麼能靜悄悄的?
毛伊罕鼓著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憤怒些什麼。
她在鋪著粗麻的草地上,找了塊角落坐下,盤著腿趴著吃飯對她來說不是什麼難事。
拿調羹趕緊挖了一勺海碗裡神奇的糊糊塞進嘴裡。
“好燙好燙!”
但毛伊罕卻捨不得吐出來,愣是哈著氣、捯飭著嘴,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這口嚥下去。
好熱乎的美味,不過這切成塊的東西是什麼?
口感軟軟的、又好吃……這是香味?還是什麼味道?
她好恨內侍大人和那些穿著盔甲的勇士大人們一句話不說,也好恨自己什麼都不認識。
不過毛伊罕的恨不是單向的,被他稱為‘大人’的士兵和內侍其實也好恨自己是個啞巴,只會講漢話。
這種東西就這樣就給這些人吃了?!
啊?!
雖然說,他們也有份,規格中的肉也更多,可是可是……他們殿下做的好事,一定要拿著喇叭讓全天下都知道啊!
不然與錦衣夜行何異?!
如何使他們更加心悅誠服、感恩戴德?!
這一刻,不論是內侍還是士兵,都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學習精神——要讀書!回去就跟殿下說,在下想讀書!
這咖喱藥膳配方是李唯寫的。
李唯自然知道三天趕路是個什麼樣的行程,他想要的不是青陽部的活死人。
他有錢,也捨得投資。
做成咖喱是因為符合需求。
首先是主要食材,羊肉、胡豆、山藥。
羊肉是高熱量的肉類,性溫驅寒、補益氣血,也有‘羊為火畜’的醫學說法。
胡豆是西域的東西,《酉陽雜俎》中記載道‘波斯豆耐飢’,因其內含抗性澱粉、緩釋能量,絕佳的土豆平替。
山藥就更是能替代薯類澱粉的存在了,健脾益氣也是李唯選中它的原因。
他就是讓青陽部的這群人多吃點的同時,也別消化困難都吐路上了。
這些主食材都切成一寸大小的塊狀,該泡水的泡水,該混薑黃粉的混薑黃。
熬製的藥材用了,黃芪、當歸、枸杞、陳皮,輔以還能起到調香作用的薑黃、波斯胡椒、安息茴香、舶上茴香與桂皮。
青陽部的族人、奴隸都不多,但一萬多人的伙食,也還是讓士兵揮舞著大剷剷忙得不可開交。
士兵們對胡人其實多少有些排斥,可是聽了李唯的話以後,對這青陽部的人又多了些同情。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論起血統與祖宗來,他們對宇文氏的接受度其實是很高的。
他鄉淪落人嘛。
所以為了青陽部這群人操勞一下,士兵們樂在其中。
現成的羊油熱鍋,下舶上茴香與桂皮煉油激香,再放薑黃、安息茴香、拍爛的胡椒。
文火炒到變了顏色,就是下羊肉的時候了。
士兵其實不會做飯,但他們殿下無所不能啊!
李唯把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甚至大約翻炒多少下都列出來了,士兵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羊肉煸炒至上帶了些焦色,鍋裡下紗布裹著的其餘藥材,給鍋裡填滿水開始煨。
這約摸著是最後一鍋了,留給最後一波隊伍、計劃兩個時辰以後走到這裡的奴隸們。
士兵沒有遮擋自己做飯的過程,更是就地殺羊剔骨切肉。
等著士兵總算是歇下來之後,他們聽到了好大的啜泣聲。
不止一個人,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這……好吃到哭了?
早有預備的內侍,這時又沒感情的走上前,扯著嗓子朗誦道,
“請拿專用的帕子擦臉,不要拿手、衣袖、良好的衛生習慣,才不會辜負長生天對你們的賜福……”
可當這群人真的拿到所謂的帕子之後,便都捨不得哭了。
帕子其實是紬做的,這種不值錢的粗絲下腳料織,放在長安城都是那最低等的奴隸用的。
可是哪裡都能像長安一般的?
對於青陽部的這些人來說,這紬也太珍貴了,覺著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能弄髒了?
只得忍著自己的眼淚鼻涕,不上不下的,又哭又笑的。
毛伊罕在大口大口的吃著海碗裡的糊糊時,不自覺的流下淚眼淚。
飯是熱乎的,味道是她這輩子沒吃過的複雜,她甚至說不出一個合適的字,什麼東西該是這個味道?
都不是加了鹽能形容的。
她想,這位小汗王收買人心的手段可當真是了不得。
不是都說,中原人根本不把她們當人看嗎?
不是都說真正關心他們的只有汗王與薩滿大人嗎?
都說汗王的種種苛刻不過是對他們青陽部的考驗。
都說受苦是福報,只有吃得苦中苦方能有甜果。
對於她這種人,先享福是要警惕折了壽命的。
所以……吃了這碗飯,穿了這麼好的衣裳,她本就薄的福氣還會在嗎。
早知道剛才在篝火前叩拜的時候就這樣說了:
我就說我能把自己照顧的很好吧?
我都吃上老爺們吃的好東西了。
我比咱阿弟有福氣太多了,早知道會這樣阿爸你攔著阿弟跟著你鍛鐵多好?
很快毛伊罕就發現,她的海碗被她用餅子颳得乾乾淨淨,一丁點湯汁都沒有剩下。
吃完了飯,好像也不能在這裡久留,前面有牛車和馬車,是讓他們坐上去繼續往小汗王的領地裡走的。
不過走之前,內侍大人又有話要說。
讓他們拿一瓢藥水把吃飯的餐具都刷乾淨。
這讓毛伊罕無奈的嘆了口氣。
這簡直太浪費了吧。
拿特意放了藥材的水去洗吃飯的傢伙有什麼必要?
顯然這麼想的不止毛伊罕一個人,可內侍大人甚至要檢查,他們又哪敢不聽呢。
終於擠上了牛車。
車走的很快,最起碼比她兩條腿快多了。
看著眼前越來越陌生的草場,毛伊罕小聲說道,
“阿孃,阿爹,阿弟,我走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