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劉順跟著青陽部酋長巧手吐屯疾馳了近一日才到了青陽部的領地。
朔丹人都是遊牧，人與帳篷都是隨著牛羊與草場走的。
如今的青陽部，只剩下王庭與諸部交界塊附近這幾塊沒人瞧得上的草場了，原本臨近王庭的屬地被烏隼部給瓜分掉了。
“酋長大人，如此距離恐怕是沒工夫留給您休息了。”
劉順是要嚴格執行李唯佈置下的三天完成遷徙的任務的，所以他雖然話說的客氣，可實際上卻根本沒給巧手吐屯商量的餘地。
可恰巧，在朔丹民情在這裡，巧手吐屯壓根也就沒想過休息，他腦中想的也是不論怎麼樣也務必完成小汗王口諭。
“劉大人不必如此稱呼我，大人什麼的，我哪敢在您面前以此自居。”
巧手吐屯對這一路上近乎一言不發的劉順又有敬佩也有惶恐。
他自然知道內侍是什麼人，可別瞧著劉順不健碩，但馬背上的本事不比他們朔丹人差到哪裡去。
更何況這劉順不是一般的內侍。
都說宰相門前九品官，蒼狼部背靠著阿史那王族有多威風，作為自小伺候在小汗王身邊的劉順，只會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劉順卻沒有以高貴自持，他的態度依舊是那份不溫不火讓人瞧不出喜怒，他說，
“欸，酋長大人這就說錯了。
我們日後是要在小汗王手下共事的，您與下官皆臣子，哪怕如今還未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官職，一聲大人與敬稱，您還是擔得起的。
更何況我們王妃的外家便是您青陽部，下官哪怕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該對您有如此態度。
您不必惶恐，下官出門在外，是小汗王的顏面，自當恪守規矩、不負我王信任。”
巧手吐屯聽明白了。
——小汗王仁義啊！
小汗王當真是把他們當人看的。
若非當真如此，劉順豈能以這個態度對他？
就算只是演戲，他也樂得啊！
無論是老汗王還是現在的蔑兒幹，他們從未把他們當人看！
如此對比，巧手吐屯對本來還覺著有些艱難的兩日遷徙，卻覺不出分毫的勞累。
朝聖，多大的榮耀，怎麼會累？！
只是並非所有青陽部族人都如巧手吐屯一般的亢奮，於他們來說如何折騰都是一樣的，換個地方等死罷了。
只是機械性的服從、機械性的挪動，雙眼中看不到一丁點生的希望。
這般模樣的人很多，不僅僅是隸屬於青陽部的奴隸，還有些上了年歲的婦女也是如此。
只是李唯所制定的搬家，並非是挪動那麼簡單。
首先要篩查、除病、殺菌，手段很強硬，也算是服從性檢測。
在聽鴻臚寺卿說過士兵這檔子事後，李唯便命這一百五十名士兵都著甲、疾馳跟了上去。
雖然李唯口頭上只說了‘派劉順跟著’，可作為欽差哪有當光桿司令的。
除去後跟上的一百五十名士兵外，還有二十名內侍、十名用車廂裝來的新羅婢與需要用的行李。
他們各有任務。
一百五十名士兵基本做背景板，聽劉順號令，只起到威嚇作用。
當青陽部酋長動員了所有族人、奴隸動起來集合之後，劉順等人也蒐羅來了足夠的物件，做好了檢測的準備。
“勞煩酋長大人一家先做起表率吧。”
巧手吐屯這還雲裡霧裡，但哪有不配合的道理。
他們一家趕忙上前，站在了劉順所示意的地方。
待到巧手吐屯一家十二口人站出來後，劉順走到拿土壘起的高臺上。
拿出懷裡的冊子，用李唯標註成漢文的蒙語喊道，
“下官是小汗王殿下的內侍，內侍是官職，和你們酋長一樣，可以被稱一聲大人。
內侍為小汗王殿下工作，貼身的、身外的、部落裡的，只要是小汗王的命令，下官什麼都能管。”
劉順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麼。
李唯只標註了：動員前言，自我介紹，施恩施壓，使酋長一家站在你身後，對即將進入安全檢查的所有青陽部人說。注：喊話記得用擴音筒。
有些還是‘錯字’，因為劉順認得的字不全，李唯全用同音詞代替了，認字的人瞧著彆扭，可對劉順來說這簡直太好讀了。
劉順一番淺顯易懂的蒙語介紹，雖然發音不夠標準，可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聽懂。
——這個站在前頭說話的人，是個有身份的大人物。
雖然不知道草原什麼時候多了個小汗王，可只比汗王低一等的身份，讓他們不容置疑其的尊貴。
“我們小汗王，是你們天可汗的嫡裔，身份尊貴不凡、又有自天可汗傳承的智慧與勇猛。
從大唐來的小汗王聽說了你們青陽部的困難，心有不忍。
於是我們小汗王決定，要拯救你們青陽部，你們日後就是我們小汗王的子民。
按照我們大唐的規矩，成為小汗王的子民，精神面貌就要與眾不同，將來受了小汗王教化的你們會是高貴的、榮耀的。
小汗王憂心你們的身體健康，憂心你們能否吃飽穿暖，憂心你們會在寒冬以前被疾病所害。
所以才派我來這裡，在你們搬家去我們小汗王的領土前，用從騰格里取來的妙法，為你們檢查身體。
長生天在上，在烈火與沸水的淨化下，小汗王會給予你們長生天的祝福，會幫助你們痊癒。”
此話一齣，場中不由得一片驚呼。
他們知道大唐，那是個豐饒富庶的地方，多少年、多少代、他們朔丹人發起戰爭，就是為了那其中如同仙境般的生活。
他們也知道天可汗，那是位偉大的可汗，也是中原威武的皇帝。
可這還不是他們驚呼的全部。
天可汗的嫡裔受到長生天的指引終於來了草原！
這讓他們激動、振奮，他們當真是被神選中的人？
劉順的朗誦，並未停止，
“所以，青陽部的諸位，無論是白帳民、灰帳民、又或者是黑帳民，無論結果如何，小汗王都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位。
你們的生命屬於小汗王，在他的庇佑下，勤勉者、服從者都會受到他的賜福，都會吃飽穿暖、力強身健，擁有美好的未來。
另，小汗王口諭，無論男女、無論是自由民還是奴隸，因服從勤勉而可為表率者，皆有機會被提拔、甚至封為貴族！”
這一刻，諸人的眼睛亮了起來。
雖然有些自覺聰明的人會消極的想，這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可內心還是誠實的狂跳了起來。
因為……他們的汗王以往連這些嘴上騙騙他們的話，都未曾說過啊。
就，萬一，是真的呢？
“下面，聽從我身邊這十名內侍的指示分成隊伍。
他們不懂太多的蒙語，聽從他們的話用肢體動作回答！”
這些內侍也都‘應試’吃了幾句蒙語，反正就當是奇奇怪怪的漢語說咯。
“古欽，塔萬，納薩斯，多什，額爾格泰楚德，額呢，塔爾得，卓格索羅伊！”
三十五歲以下的男性站到這邊來！
“阿日萬，胡恩，內格，額格內格爾，卓格索羅伊，恩德斯， 額赫倫！”
一排站十個人，從這裡開始！
標準不標準的另說，但沒人聽不懂，也沒人敢說‘你話講的好怪’。
不同於外面的大動員，此時巧手吐屯正在懷疑人生。
脫衣是沒什麼心理負擔的。
勘驗體表是否有瘡瘍、按壓骨頭穴位，這些都挺尋常的。
但很快，被要求彎腰測溫度時，巧手吐屯不淡定了。
負責檢測的內侍都帶著面罩與手套，手中捏著的銅製武器放在火中灼燒、又拿烈酒澆過。
在那之後……這該死的恐怖武器，就到了他的體內。
“三十七，合格。”
然後巧手吐屯看到那銅製的武器被用藥水清洗，重複的放在火中燒灼、被烈酒澆灌。
如法炮製的虐待了他的侄子。
此刻他不由得慶幸，這檢查的大帳分了男女。
下一關是拿著刀片的、表情匱乏的一名佩刀士兵。
三下五除二，還來不及他搶救些什麼，他的頭髮與鬍子被一應颳了個精光。
與此同時，旁邊侍從拿著一個卷軸，同樣毫無感情的朗誦道，
“因你們長期不沐浴、不更衣、不理髮等等諸多不潔習慣，你們的身體、毛髮中夾帶大量的蟲與疾病。
小汗王在火祭、滴血獻祭後得以與騰格里的諸位神明對話。
小汗王得到啟示，長生天允許你們剃髮、修胡，並長期保持這樣的傳統。
削髮儀式後，自覺到後面集合，沸水、烈火與取自騰格里的藥方，會帶給你們健康與賜福——”
好的，他都知道。
巧手吐屯倒也沒為自己的鬍子惋惜些什麼。
他們青陽部向來沒什麼地位，所以他對鬍子、頭髮這種象徵著身份的身外之物一向沒什麼執著。
既然小汗王說這不潔，那丟掉就丟掉吧，沒什麼捨不得的。
很快，巧手吐屯與他的侄子、叔伯們在剛滅了大火的盆裡匯合了。
這些個巨盆，原本是他們打給汗王做浴池用的，可因太小、不夠美觀被退回，損毀又不知做些什麼，拿來使用又僭越，便一直存著了。
沒想到有一天，還能拿來燉自己，巧手吐屯只覺得心情複雜。
只是四下看去，大家的頭、身子、哪哪都是精光發亮的，巧手吐屯倒也沒覺著哪裡難受了。
“拿手旁的網擦洗身體各處，不要在浴池內開解，不要講話，不要……”
好吧，如果沒有內侍這樣聒噪，巧手吐屯覺得泡在這滾燙的水池中，甚至稱得上是一種享受。
不過就算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不論是巧手吐屯還是其他人都有一種容光煥發、由內到外的清透爽朗之感。
巧手吐屯經常與火打交道，他聞不出自己身上的藥味，但聞出了硫磺的味道。
硫磺是好東西，但分明很傷手，怎麼到了小汗王手裡就能這麼使人舒坦呢？
巧手吐屯沒忍住的一直在自己的胳膊、胸膛上摸來摸去，手上瑟瑟的，擦乾水後被風一吹還怪舒坦的。
可這還沒完，往前走走又見到了位內侍。
這下是讓他們在腋下、腿窩等地方，拍上這灰撲撲的粉。
沒有感情的內侍依舊在朗讀，說是……防體癬、蛆蟲用的良藥。
這讓巧手吐屯有些稀罕，多拍了兩下才罷休。
這麼折騰這兩刻鐘，巧手吐屯其實已經對自己穿不穿衣服麻木了。
走到白帳遮擋的盡頭，看著內侍遞過來成套的衣裳他才想起來，哦原來我還要穿衣裳。
這輩子身上都沒這麼鬆快過，巧手吐屯對這先痛後舒爽的儀式頗有些懷念。
衣服不是他先前脫掉的舊衣，除去屬於他的首飾外，這身衣服是全新的。
內侍：“小汗王為你們親自採買的棉衣……”
好的好的。
這一路上聽完這麼一遭，巧手吐屯感覺自己的口語即將受到挑戰。
“與婦女組匯合，一同前往……
哦，抱歉，你們是酋長一家，劉大人說您聽得懂漢話，請您帶著您的家人一起繞道去白帳前與劉大人匯合，安撫青陽部其他族人、奴隸，並使他們配合檢驗。”
“好的，大人。”
巧手吐屯自然應下，並將這份任務用轉述給了在側的其他家人。
等了約莫有個一盞茶的時間，剩下的四人、巧手吐屯的妻子、姨媽、兩位侄女也來了。
她們倒不是光頭，頭髮被剪成了一頭剛剛過耳的短髮。
瞧著有些彆扭，但也有些新奇，多了些草原上崇尚的颯爽之感。
沒想到人剪了發，竟然也能如此漂亮。
若是長生天允許，他想以後都讓妻子這麼留頭了。
妻子的短髮披著，僅有右側一撮頭髮用掛著小木牌的紅繩被紮上了小辮子。
“你們也有牌子？”
巧手吐屯晃了晃自己的手牌，同樣是編繩繫上去的，同妻子的一樣都刻著圓圈。
妻子點頭，一邊跟著巧手吐屯往前走，一邊感慨著，
“嗯嗯，當真是……舒服啊。
那些婢女長得也柔美，聲音也是柔柔弱弱的，講著我們的話，還怪好聽的。”
“……”
巧手吐屯沒有接這話，咳了兩聲後問道，
“你們也做檢查了？”
“是啊，還怪羞恥的，“三十六餘五”是什麼意思？”
巧手吐屯聽著妻子記住的生硬漢話，解釋道，
“是數字，三十六餘五。”
“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但反正我是三十七，我比你高嘿嘿。”
“你們也用了藥水？”
“是的，聞著就知道放了很多的艾草，我甚至還看到了人參片，我的天。”
“頭髮呢？為什麼這麼香？”
巧手吐屯這個問題，讓妻子又是長嘆了口氣，不過不是惆悵、是驚訝到無法用語言去抒發的那種悵然無措，
“給我們用了什麼叫做‘皂角’的東西洗頭，這個皂角硫磺味很重，洗完以後頭皮乾乾緊緊的。
但之後讓我們在頭皮上塗了木槿葉子的汁水，這一下子就舒服多了。
身上也讓我們塗了草藥油，但是一點都不油膩，特別舒爽，我感覺我身上每一塊都在呼吸。
我啊……從未覺得秋天如此爽朗過。”
兩位旁聽的侄女，也紛紛的點著頭，問道，
“大伯，我們以後還有機會接受這樣的洗禮嗎？”
“這……大伯也不知道，但我想既然是健康的賜福與洗禮，想必每年都會有一次吧。”
“哇——”
饒是這樣，也足以讓所有人期待和嚮往了。
好希望快點到來年啊。
頭一次的，巧手吐屯一家如此的希望冬日快點來。
因為冬日過了，就是來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