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團隊的成員陸續趕到,稍敘家常後,便各自開始準備工作。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兼職,平時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有在帶頭人接活以後才會被聚集起來。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人業餘。
章鹽首富李志遠的大禮,帶頭人自然是不會怠慢的,叫來的都是業務能力過硬的好手。
負責吹奏哀樂的四個吹打人都是有著二十年以上工作經驗的老師傅,吹奏時間出了名的長,不像有些油滑混子吹吹停停,大半時間都在偷懶。
負責哭喪的兩人在附近幾個鎮子都小有名氣,以眼淚多嗓門大著稱,不少村裡的老人在聽到這兩位的哭喪後,紛紛囑咐子女等自己百年後也要請這兩位來哭上一段。
負責給遺容化妝的,是區殯儀館退休的老法師,據說本事大得很,曾經一次把車禍毀容的臉恢復成了生前原貌。
帶頭人則帶上了他的紅色道袍,這意味著今晚的大禮,他將親自上陣主持。
他叫胡人天,全家從他太爺那輩開始經營送葬業務,傳到他手裡已經是第四代,算是送葬世家了。
隨著一聲高亢的嗩吶聲,哀樂響起,開始為晚上的儀式預熱。
大廳裡,村裡針線活兒好的阿姨媽媽們開始抓緊縫製著白色頭帶、腰帶和黑色袖章,它們會在晚飯開始前被分發到奔喪人手裡。
一張八仙桌被擺在大門口,前來弔唁的親朋依次送上白包,交由賬房先生記錄。
臨時搭建的廚房裡飄出陣陣香味,幹鑫嫻熟地翻炒著,動作乾淨利落。
炒菜用的鐵鍋足有一米寬,又大又沉,可以直接一次炒足40份的菜量。
可這口兩個成年男子才能抬起的鐵鍋,幹鑫使得就像普通人家的小炒鍋那樣輕鬆,他甚至能做出顛勺動作,區別是需要用雙手。
幹鑫每做好一道菜,兩個幫廚會立即抬去一邊分裝,並將另一口洗淨的鐵鍋放置到灶臺上,團隊所有人各司其職,極具效率。
所有頭盤都準備完畢,剩下的菜需要在開席後現炒。
幹鑫便坐到他的露營躺椅上玩起了手機。
安排完所有事的胡人天溜達到後廚,他和幹鑫的爺爺是老相識,成百上千場白事攢下的交情。
但凡幹家人掌勺的席面,胡人天都會特地跑去廚房打個照面。
“你爺爺呢,怎麼沒跟著一起來轉轉?”
“帶著我奶奶去旅遊了。”
“還是他活得開心,不像我三天兩頭忙得像只臘狗。”
“胡阿公,臘狗沒你這麼胖的。”
“小棺材沒大沒小,怎麼跟長輩說話的!”胡人天點燃一根菸,“今晚這活不好乾吶。”
“拿著桃木劍比劃幾下就有大把鈔票拿,要是我做夢都能笑醒。”
“你這小屁孩懂什麼!”
“知道我不懂那還跟我說什麼。”
“嘿!你小子嘴怎麼那麼碎,一點都不像老幹那個半天憋不出個屁的悶葫蘆。”
“我像我奶奶。”
“兩葷兩素給我留好了吧。”
“在那個蒸籠裡,晚上你讓人來取就行了 。”
“知道啦。
還是你爺爺有人情味,每次都留到大禮結束給我們和守夜人弄好夜宵才走。
不像你小子,晚飯結束就拍拍屁股走人。”
“夜宵給你留在下面那蒸籠裡,開火熱一下不就完了麼,瞎矯情個啥。”
“老頭子是在教你做人!你小子從小長在市區,跟市裡人一樣沒點人情味,這樣做生意以後就沒人請你啦!”
“沒就沒唄,我還不想這麼累呢。”
“敗家玩意兒!”
胡人天踩滅菸頭,罵罵咧咧地朝前廳走去。
……
“開白哩~開白哩~”
擴音喇叭裡傳出胡人天的聲音。
同村長輩安排好的相幫人開始分發頭帶、腰帶和黑袖章,針線阿姨各自跟著其中一位,替需要戴頭帶的近親固定。
而出五服的親戚和朋友,只需戴黑袖章,用回形別針固定即可。
內屋靈堂裡都是李父的血親,他們還需要穿上白色孝服。男人戴頭帶,女人頭上則是孝搭頭,將全部頭髮包住。
李思嫻的孝服很大,李父走的突然,大姑媽只能從家裡找件自己的讓她穿上,針線阿姨在多處縫上針,才勉強讓衣服固定。
嘭~~~啪~~~
幾聲高升爆竹過後,白事宴開席了。
農村的喪禮需要講排場,席面菜式的好壞、大禮規制的大小,都是同村人評價家勢、小輩孝順與否的判斷依據。
李家作為鎮上首富,食材自然都是用最好的,龍蝦帝王蟹齊備,菜式甚至好過不少普通人家紅事席面。
除了穿孝服的,吃席的其他人基本都有說有笑,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兩天來一直沒離開過李志遠遺體的李母楊娟,帶著李思嫻出現在了席面上。
分別敬了送葬團隊和相幫人一杯酒。
“一會兒就麻煩各位師傅了。”
李母說罷,拉上李思嫻朝這些人鞠上一躬。
“夫人放心,我們一定竭盡所能。”
胡人天常年在外跑生意,回答得官方又得體。
“都是一個村呃,吾們肯定會能好呃。”
幾個相幫人的回答就實在得多,他們都是村裡公認的命硬之人(無業遊民),承擔著今晚的轉屍和明早出殯的抬棺工作。
幾人之前都是義務勞動,這次李家不僅提前安排了辛苦費,亡妻還親自前來感謝,紛紛表示一定盡心盡力。
雖然這席面排場大過不少人家的紅事,結束時間被控制得很好,酒鬼也不敢貪杯誤事。
一條龍團隊麻利地將檯面收拾乾淨,幾個阿姨說笑著開始洗碗。
“小東家今天怎麼還沒走。”
見幹鑫躺在露營椅上,沒有要走的意思,其中一人開口問道。
“今天沒啥事,留下看看有錢人家的大禮是什麼樣。”
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片刻後,阿姨們聽到了輕微的鼾聲。
前廳的傢俱擺設已經被清空,東邊靠牆處已經擺上了一塊木門板,由兩條長凳架著。
“轉屍哩!”
換上紅色道袍的胡人天來到李志遠屍體旁,開始用擴音喇叭指揮大禮儀式。
“相幫人趕緊到靈堂準備轉屍!
不穿白(孝服)的人全部退到壩子上,給亡者讓路。
獨養女先到位!”
李思嫻深吸幾口氣,走到了父親屍體的正前方。
按照老家農村的規矩,長子需要在搬動屍體的時候全程抬著父親的頭。李志遠只有她一個女兒,捧頭的活只能由她完成。
即便知道躺在那的是最疼愛自己的爸爸,她的雙手依舊不自覺地顫抖。
但這因恐懼而產生的顫抖她觸碰到父親頭部的瞬間便立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痛徹心扉的不捨。
在李思嫻捧起父親的頭部後,四個相幫人分別在李志遠手腳處站定。
“起屍!”
四人遵照指令抬起屍體。
“走!”
隊伍遵照指令向前廳走去,四人的力氣很大,大到捧著頭顱的李思嫻並不需要出什麼力氣。
父親的臉上依舊蓋著毛巾。
也許是蓋的時間長了,毛巾隨著面部輪廓起伏定型,讓李思嫻覺得自己能隔著毛巾看清楚父親那張臉。
這裡是眼睛,這裡是鼻子,這裡是嘴巴。
嘴巴,是上揚的。
像極了父親捉弄自己成功後偷笑的樣子!
為什麼會這樣?!
“好!
相幫人離開!”
胡人天的話將李思嫻的思緒拉回。
“獨養女來我這裡點蠟燭。”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好送爸爸走!’
李思嫻強打起精神走到供桌前,接過胡人天遞上的長柄打火機,依次將整排蠟燭點亮。
“好!所有人準備磕頭!”
話音未落,剛被點燃的所有蠟燭突然全部熄滅。
胡人天趕緊使眼色讓李思嫻重新點上。
可無論李思嫻對著蠟燭芯燒上多久,只要把打火機移開,蠟燭就會馬上熄滅。
如此怪異的場面,讓門外壩子上觀禮的眾人忍不住議論起來。
“李家老么肯定有放不下的事啊。”
“有幾輩子花不完的錢,可五十幾歲就走了,是我也肯定放不下啊。”
“以為志遠哥是你啊,人家要是和你一樣掉錢眼裡,也不會掙下這麼大份家業。”
“我聽說前年隔壁鎮上也有這麼個情況,當時那個帶頭人不管不顧硬著頭皮把大禮做完了,那天所有去吃席的人回去以後都發了好幾天高燒。”
“胡師傅不是愣頭青,有真本事的,你們就看好吧。”
只見胡人天命相幫人泡了杯茶放到供桌上來,隨後走到李志遠的屍體邊,像是尋常人說秘密似的,俯身貼在屍體耳邊說了幾句。
“獨養女再點蠟燭!”
李思嫻得到指令,再次將長柄打火機對準了蠟燭芯。
這一次,它們被點燃了。
在場所有人連同胡人天都鬆了口氣。
胡人天走回供桌旁,將連著擴音喇叭的麥克風戴回身上,仙風道骨。
“還得是胡師傅,祖傳的老法師就是比那些半路出家的靠譜。”
“所有人排隊磕頭!獨養女第一個!
相幫人放高升!”
李思嫻退到供桌前,雙膝跪地,重重磕下第一個頭。
“又滅了!”
人群裡不知誰大叫了一聲。
眾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供桌,那一排蠟燭,又一次熄滅了。
“你到底怎麼了!有事你託夢給我啊!不要再嚇女兒了好不好!”
楊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撲到李志遠的屍體上崩潰大哭。
“你有事跟我說啊!
啊!!!”
李思嫻呆呆地站在供桌前,只是一味地流淚。
壩上的議論聲停了,女人們大都被楊娟的哭喊聲感染,紛紛擦起了眼淚。
胡人天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溼,寬大的紅色道袍維繫著仙風道骨的最後體面。
沒有人注意到,臨時廚房躺椅上的幹鑫,此時緩緩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