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宴——”
隨著沈嬤嬤一聲唱喝,鎏金食案次第擺開。
林若寒扶著慶國公夫人落座,餘光瞥見庶妹林如霜正偷扯腰間禁步——那枚鎏金累絲香球隨著動作晃出殘影,分明是薛姨娘壓箱底的陪嫁。
“霜兒。”慶國公夫人突然開口,驚得林如霜指尖一顫。
“今日宴上多學著些,莫要……”
“母親放心。”林若寒截住話頭,將青玉盞推到庶妹面前。
“妹妹連《霓裳羽衣曲》都能倒彈,區區宮宴禮儀算得了什麼?”
林如霜攥緊帕子,新染的蔻丹在杯沿刮出紅痕。
她當然聽得出這話裡的譏諷——上月在詩會上將琴曲彈得七零八落,淪為全城笑柄。
“哀家聽聞昭華新譜了支《春山謠》?”
太皇太后撂下茶盞,翡翠護甲劃過案上鎏金編鐘,“今日可得讓咱們開開眼。”
昭華公主撫過鬢邊九鳳銜珠釵,丹鳳眼掃過下首貴女:“獨奏未免無趣,誰願為本宮伴奏?”
滿殿霎時寂靜。
戶部尚書之女盯著茶沫彷彿能看出花來,鎮北王嫡女將鎏金護甲擦得鋥亮——誰不知昭華的琴藝師從樂聖陶然?與她合奏,彈得好是錦上添花,彈不好便是焚琴煮鶴。
“母親……”林如霜突然被慶國公夫人攥住手腕,驚覺腕骨都快被捏碎。
“臣婦這庶女粗通音律,願為公主試弦。”
“準了。”昭華懶懶擺手。
慶國公夫人笑得溫婉,手上力道卻加重三分,“霜兒,還不謝恩?”
林如霜踉蹌起身時,髮間金蝶釵勾住瓔珞,扯得她頭皮生疼。
她望著昭華公主案前那架焦尾琴,喉間泛上腥甜——這分明是林若寒的毒計!
“《春山謠》第三疊轉羽調,可跟得上?”昭華漫不經心撥動琴絃,泠泠音色如冰泉乍破。
林如霜微微點頭指尖按上琴軫,冷汗浸透裡衣。
林若寒當然記得前世這場宮宴——那次林若寒因伴奏時錯了個音,被昭華當眾譏諷“邊疆待久了,連宮商都不識”。
而今這厄運,竟落到林如霜頭上!
琴聲起時,林若寒捏著銀叉戳破水晶餃,湯汁濺在青玉碟上,像極了她眼底漾開的笑意。
前世她在此處摔得頭破血流,今生便要看著宿敵重蹈覆轍!
“錚——”
琴聲起勢如裂帛,昭華的指法凌厲如劍,林如霜的琵琶聲起初還能勉強相和。
待到《春山謠》第三疊,公主突然翻腕改調,七根琴絃在她指尖化作金戈鐵馬。
林如霜面色煞白,輪指快得幾乎冒火星,仍被琴聲逼得節節敗退。
突然林如霜的泛音突然劈了調。昭華蹙眉掃來一眼,她慌忙追弦,卻把徵音彈成變宮。
貴眷席間響起竊竊私語,鎮北王嫡女用團扇掩唇:“慶國公府的教養真是別緻……”
“啪!”
林若寒突然失手打翻茶盞,驚呼聲恰到好處截住嘲諷。
昭華指下曲調陡然轉急,如驟雨打荷,逼得林如霜手忙腳亂。
琴絃在指尖勒出血痕,她恍惚看見林若寒唇角微揚——那抹笑與前世薛姨娘毒殺生母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曲終時,昭華撫平震顫的琴絃,瞥向癱坐琴凳的庶女:“難得有人能跟本宮合完半曲,雖缺些靈韻,倒有股莽勁兒。”
她摘下腕間珊瑚串拋過去,“賞你了。”
林如霜忙不迭起身謝恩捧著紅珊瑚手串,跌坐回席時,裙襬已洇開一片冷汗。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慶國公夫人突然站起身來,向大家展示林若寒新做的糕點。
“諸位嚐嚐這個。”
慶國公夫人打開食盒,甜香霎時漫過滿殿沉水香,“小女新制的槐花蜜糕。”
定北侯夫人捏起塊糕點,琥珀色的蜜糖裹著雪白槐花,竟在日光下透出玉髓般的光澤。
她咬下一口,突然瞪大眼:“妙啊!這口感入口清香不膩……莫不是摻了瓊脂?”
“夫人好舌頭。”
“比御膳房的杏仁酥強百倍。”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到慶國公夫人案頭。
林若寒適時露出靦腆神色:“夫人謬讚,不過是臣女胡亂琢磨的。”
林若寒欠身行禮,“臣女將槐花用山泉水焯過,再以蜂蜜醃製三日,最後裹上藕粉蒸制——太皇太后鳳體尊貴,臣女不敢用葷油。”
太皇太后的護甲頓在茶盞邊沿:“呈上來,哀家也嚐嚐。”
沈嬤嬤驗毒銀針剛要刺入糕點,林若寒忽然開口:“嬤嬤當心針尖沾了蜜,銀器遇糖易發黑。”
話音未落,針尖果然蒙上灰霧。滿殿譁然中,她捧起糕點輕咬,“若寒斗膽,願為太后試毒。”
太皇太后凝視少女唇角蜜痕,恍惚看見六十年前的自己——那日她與太祖被前朝鷹犬追至槐樹林,餓極時捋下滿把槐花塞進口中。
粗糙的花瓣混著血沫嚥下,太祖說:“待朕登基,定讓你嚐遍天下珍饈。”
“好孩子……”
太皇太后拭去眼角淚花,腕間伽楠香串滑落,“這滋味,哀家有六十年未嘗過了。”
林若寒伏地謝恩時,瞥見林如霜掐爛了手中錦帕。
前世她在此處被迫跳胡旋舞,今生卻讓仇敵嚐盡屈辱——定北侯夫人正拉著慶國公夫人追問糕點秘方。
方才嘲諷她的貴女們個個伸長脖頸,昭華公主甚至遣宮娥來討食盒。
“賞紅珊瑚手串一對,東珠十斛。”太皇太后親手扶起林若寒,“抬起頭讓哀家瞧瞧。”
林若寒仰起臉,恰到好處讓晨光映亮頸間疤痕——那是前世沈硯之醉酒後用燭臺燙的。
此刻這道疤落在太皇太后眼裡,卻成了“邊疆受苦”的明證。
“哀家記得你及笄那年……”
“太后娘娘!”林如霜突然撲跪在地,金蝶釵摔出裂痕,“臣女新學了支劍舞和書畫,願獻藝助興!”
昭華嗤笑出聲:“劍舞和書畫?你當紫宸宮是市井勾欄?”
鬨笑聲中,林若寒慢條斯理撫平裙褶。她知道庶妹在急什麼——薛姨娘靠著支胡旋舞攀上父親,林如霜便以為所有男人都吃這套。可惜這裡坐著的,是見慣風浪的太皇太后。
“哀家倦了。”太皇太后擺擺手,伽楠香串重重磕在案上,“沈嬤嬤,把前日南詔進貢的雪緞給林大小姐送去。”
“臣女惶恐,不過是些微末心思。”她抬頭時已換上恰到好處的羞赧,餘光瞥見定北侯夫人正與鄰桌咬耳朵。
計劃分毫不差:借這位大喇叭的嘴,明日全金陵都會傳遍慶國公嫡女得了太皇太后青眼。
林如霜癱坐在冰涼地磚上,看著嫡姐謝恩時裙襬漾開的漣漪。
那漣漪裡浮著她破碎的倒影,像極了前世林若寒被沈硯之踹下臺階時的模樣。
慶國公夫人摩挲著雪緞紋路:“定北侯夫人邀你三日後過府賞花,可要準備些什麼?”
林若寒望著窗外流轉的燈火,指尖劃過紅珊瑚手串。
前世這手串被沈硯之討去贈了花魁,而今它將成為扎進仇敵咽喉的毒刺:“母親不必憂心,女兒備了份‘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