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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如果可以跳起來的話,我想跳出這個世界,像迪迦一樣。”

和徐利同層住院的人非富即貴,這是倚著柺杖的小朋友病友對徐否所說的話。

徐否當時沒有回話。

畢竟這個小朋友進行了截肢手術,就算用了義肢——也許吧,也許有一天能跳起來吧,但在徐否眼裡,比起抬頭看能跳的多高,她更會低頭估測墜落時會摔得多深。

叮叮噹噹——小孩炫耀著奧特曼鑰匙扣——聽說是去日本買的限量版特典周邊。

徐否毫無靈魂地附和:“那你爸爸媽媽就是奧特之父和奧特之母了。”

“迪迦奧特曼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小朋友義正言辭地反駁,絲毫沒有顧忌將父母置於了虛無的位置。

徐否質疑:“那你就不會像迪迦一樣。”

她的認真可以說得上不合時宜——小朋友一時語塞。

耳邊清靜下來,徐否又恍惚間聽見了嘈雜的人聲,一句一句指控她。連眼前那張稚嫩的臉也忽而扭曲了,嘴唇一張一合,似乎說的是“去死”。

只是睡眠不足的幻覺罷了,她想,這小朋友說不出這種話。

被稱作“夜班幽靈”,徐否基本只在深更半夜來到醫院,所以隔壁7號VIP小朋友是第一次見她,而她已經多次見過小朋友的父母相互扶持著在病房門口嗚咽的情景,也見過小朋友在昏迷中被送進手術室。

住在右側VIP單人病房的小朋友家庭殷實,父母恩愛,這樣的孩子從高臺上摔下來,也再也跳不起來了,那麼徐否自己呢。

被駱廈推下來,又要被推著重新站回高臺——“回來給我當經紀人”。

在等待著下一次被同樣的人推下去的恐慌中——“啊,什麼時候能結束,這一次摔死就好了”,瘸了腿,她坐在高臺上,不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要回去當經紀人嗎?

只要她點頭,就能和白小溫、駱廈達成和解。

事情聽起來很複雜,但駱廈會讓一切如他所願。

妹妹不會被曝光。

她也能掙很多錢,把錢還給朋友們,然後幫助痊癒的妹妹重新回到生活正軌,然後——

陽光。

徐否看到白牆上浮起金色影子。

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這一層的走廊都很適合思考。除開右邊病房裡熱鬧些的孩子,最左側病房裡的人足不出戶聽說有81天了,徐否這幾天在解決經濟危機後,終於在白天來到醫院,坐在長椅上思考未來。

朱聘作為醫生斷了她的咖啡,建議她好好休息,怕她猝死,但徐否二十七歲的人生裡只要是清醒的,沒有哪天不是忙碌的。

休息這件事本身就很讓徐否忙碌。

行為刻板、性格冷淡的大姐姐並不是很好的玩伴,性格外向的小朋友對於愛發呆的徐否毫無辦法,一般像自己這樣長得清秀可愛的孩子,只要撒嬌,老師們、姐姐們都會樂於寵著。更何況,自己殘疾了。

好在護工及時來到:“謝謝啊,麻煩您幫忙看著了。”

“沒事。”

“來,跟姐姐說再見。”

“謝謝。拜拜。”小朋友被護工抱在懷裡,一副夢想破滅的樣子,臉始終不肯朝向徐否。

“……如果不能回去,也必須找個其他工作了,”徐否目送小朋友被護工帶走,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裡不存在的煙,“還欠她們錢。”

不過徐否擅長什麼呢,回顧過去五年,可能她的工作比起經紀人更像是生活助理或者乾脆說是保姆比較好——和她大學專業無關同時也和興趣無關。

護工嗎?

兩個小時了,徐否觀察著走廊裡穿著淺藍色制服來來回回、神色柔和、動作輕快的人們,意識到自己膚淺地把這份職業想的太容易了。

思來想去,徐否還是打算回老本行問問看。

“……我這邊沒有工作可以介紹給你,你名聲都那樣了你也知道的吧,”進這一行最初認識的人事專員拒絕得很利落,“一般人哪敢用你啊——”

“駱廈放出風聲了,”對方壓低聲音,“你在這個圈子的路是擋死了,找其他事幹吧,要不拼死學兩年考進體制?”

“我沒打算回去,”徐否語氣平靜,“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覺得我還適合做什麼工作。”

對方鬆了口氣的樣子:“沒打算回去就好。你其實根本不適合這一行,五年能混成你這樣的我也是第一次見,你太直了,也沒進取心,不貪不黑的,其實進體制還挺好。”

他話鋒一轉:“如果是別人問我就這麼說了,但你啊,徐否,反正都要重新來了,考慮一下自己喜歡做什麼吧。”

徐否有些疑惑:“能掙錢吧。”

“我知道你妹妹病了,有人逼著你還錢了?你這麼急嗎?”對方一愣,“還是說醫藥費不夠——”

在事情開始變得尷尬前,徐否回答:“夠了。”

“啊,那就好,剛好我也沒錢借你,”大學認識的交情加上對徐否的認知,讓作為HR的他能直接說話,“都這樣了就考慮一下未來二十年三十年,你會一直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他聽起來有些匆忙:“……啊,好,好,徐否,你還記得大一上職業生涯規劃課吧,你重新做個MBTI職業傾向測試吧,有事,我先掛了。”

人事專員給出了一些網絡上也能看到的參考意見。

徐否有些茫然地聽著忙音,莫名產生了“要你何用”的疑惑。

MBTI測試,她不記得自己當時得出了什麼結果,但記得對應的職業中,沒有任何能引起她的興趣。

未來、夢想、喜歡,這些詞跟一直被經濟壓迫著的徐否是沒有關係的。

她只要看著眼下就好,因為眼下都難度過,所以職業規劃測試書也被合上,下學年就賣給了學妹。

空氣非常寂靜。

醫務人員的腳步聲當然還在,還有一些“嗒嗒”的聲音。徐否下意識摩挲手機——它已經不會再響起來了,在她不是經紀人後,就不需要保持24小時響鈴狀態,只有醫院的來電例外,對徐否而言,人生算是相對安靜下來。

被使喚得精疲力竭、不得安睡,就沒有時間思考人生的意義,人的需求是有層次,那都是在酒足飯飽之後,而夢想,多麼年輕的詞彙,徐否已經過於衰老了。

徐否不太懂怎麼為自己活下去。

藉著尊重病弱的母親的名義逃避了高考的選擇,又藉著照顧駱廈的名義逃避了職業的選擇,二十七歲,夢想這個詞纏繞了回來。

如果藉著為妹妹好的名義,逃避了這次的選擇,回到駱廈身邊當經紀人,可能——徐否想,自己就是真的從高臺摔下去了,甚至不是跳,因為沒有任何向上的幅度,只是直直地沉落下去。

咕嘟。咕嘟。咕嘟。

腦海裡幻想的溺水吐氣泡的聲音逐漸和現實的某種敲擊聲重合。

嗒。嗒。嗒。

那聲音有快有慢,猶豫和果決交接,徐否很快意識到聲音的來源有兩處。

走到走廊盡頭,拐彎,可以看見一處向光的多功能廳。

VIP病人們在此處交流、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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