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靈月後頸針孔還在發癢。
她睜開眼時正躺在褪色的青紗帳裡,窗稜透進來的陽光照著閻逸塵執茶盞的手。
男人指尖繞著繃帶,案几上擺著半碗冷透的湯藥。
“醒了就過來磨墨。”閻逸塵頭也不抬,宣紙被風吹得嘩啦響。
“王爺好生無情。”姜靈月赤腳跳下榻,腰封裡藏的銀針戳得她嘶氣。
她故意把硯臺推得叮噹響,”昨夜裡四個婆子捆我時,您那暗衛看得可盡興?”
茶盞”咔”地磕在缺角的託碟上。
閻逸塵眼皮微掀:”管家靴底繡著金線雲紋?”
姜靈月蘸墨的狼毫頓在半空。
她突然伸手扯開閻逸塵衣襟,男人鎖骨下方三寸赫然有道結痂的箭傷。
昨夜血腥氣突然湧進鼻腔,她脫口而出:”腐骨草遇金線雲紋會泛青斑。”
閻逸塵突然攥住她手腕,藥碗被撞翻在青磚上。
濃苦的藥汁蜿蜒到姜靈月腳邊,她盯著對方蒙著白翳的瞳孔:”王爺裝瞎裝得挺像。”
閻逸塵笑著回:“是真的。”
門外傳來小桃慌亂的腳步聲。
閻逸塵鬆開手時,姜靈月腕骨已經紅了一圈。
小丫鬟端著漆盤不敢抬頭:”稟王爺王妃,柳夫人派人送了兩筐冬棗…”
“棗核留著。”姜靈月抓起個棗子塞進閻逸塵嘴裡,”能入藥。”
閻逸塵嚼著棗肉輕笑:”王妃要拿本王的傷試藥?”
“拿人試藥要加錢。”姜靈月從袖袋摸出個油紙包,”當歸三錢換王爺腰間玉牌。”
晌午,姜靈月數著米缸裡發黴的粟米,指甲摳進陶罐裂縫。
小桃抱著半筐蔫菜葉進來,裙襬沾著灶灰。
“王爺午膳吃這個?”她踢了踢冒酸味的醬菜壇。
小桃慌忙用身子擋住缺口的瓷碗:”太醫說王爺要清心寡慾…”
銅盆哐當砸在青石板上,這王爺當的也太造孽了。
姜靈月揪著溼漉漉的裙裾衝進書房,正撞見閻逸塵摸索著撿滾落的筆架。 檀木案几裂了條縫,墨汁順著縫滴在他蒼白的腕骨上。
“別動!”她撲過去抓他手腕。
閻逸塵反手扣住她命門,聞到藥香才鬆勁:”王妃擅闖書房,是要給本王念話本?”
“給你換藥。”姜靈月扯開他後腰滲血的紗布,腐肉混著金瘡藥結成黑痂。
昨夜塞給他的保命丹瓷瓶原封不動擺在硯臺邊。
閻逸塵突然攥住她搗藥的手:”相府嫡女屈尊伺候瞎子,傳出去多難聽。”
“傳出去才好呢。”姜靈月舀了勺蜂蜜抹在他唇上,”就說王爺傷重不治,我正好帶著嫁妝改嫁…”
門外傳來碗碟碎裂聲。
小桃跪在廊下撿碎瓷片,脖頸被閻謹用摺扇挑著抬起。
蟒紋錦靴踩住她手指:”皇兄這別院連狗都教不好?”
姜靈月甩開藥杵就要衝出去,被閻逸塵冰涼的掌心按住後頸。”數到二十。”他沾著蜜的唇擦過她耳垂,”別髒了王妃新裁的裙子。”
閻謹踹開門時,正看見閻逸塵俯在姜靈月頸間。
半截紗布垂在地上,纏著本《傷寒雜病論》。
“皇兄好雅興。”閻謹靴尖碾過藥渣,”聽聞王妃擅岐黃之術,不如給我把把脈?”他伸手要摸姜靈月下巴,袖口突然竄出條碧綠小蛇。
閻逸塵屈指彈飛蛇頭,血珠濺在閻謹金冠上。”七弟該找太醫瞧瞧手抖的毛病。”
“皇兄眼盲心不盲啊。”閻謹舔著虎口血漬,”就是不知父皇賜的別院夠住幾日——畢竟連那些狗奴才都嫌這兒晦氣…”
姜靈月突然輕笑出聲。
她不知何時捻起閻謹掉落的玉佩,對著日光晃了晃:”殿下腰間盤著五爪蟒,靴面卻繡著四爪蛟,這針腳倒像霓裳閣的手藝。”
閻謹臉色驟變。
他猛地攥緊玉佩穗子,卻見姜靈月指尖夾著根銀針,正戳在他袖口暗紋的龍眼上。
簷角銅鈴突然叮噹作響。
閻逸塵摸索著握住姜靈月的手,將她掌心的玉牌翻過來:”王妃看錯了,七弟的玉牌分明刻著三爪…”
姜靈月不接話,突然踢翻腳凳。
閻謹踉蹌著撞到博古架,青瓷瓶擦著他耳廓砸得粉碎。
閻逸塵仍慢條斯理翻著書頁:”七弟當心,這屋裡都是先帝賜的物件。”
“裝什麼清高!一個瞎子裝什麼看書!”閻謹扯下牆上的古琴砸向藥爐,”當年你帶著玄甲軍威風,現在不照樣像狗似的被趕出京?”
姜靈月突然笑出聲。
她指尖轉著顆冬棗,棗核”啪”地打在閻謹膝窩:”七殿下砸琴的架勢,倒比南風館的小倌還俊。”
閻謹漲紅著臉舉起馬鞭。
姜靈月突然湊近他嗅了嗅:”七殿下最近夜半驚夢?後頸是不是起了紅疹?”她指尖銀光微閃,”巧了,我今早剛配好治癔症的藥。”
門外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
閻謹的侍衛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小桃拎著搗藥杵探頭:”夫人,棗核粉撒完了。”
閻謹退到院中時,姜靈月正倚著門框啃冬棗。
月光照著她腕間晃動的銀鈴,棗核接連砸在閻謹錦袍下襬:”殿下走好,當心踩著藥渣滑跤。”
閻謹鞭子甩到半空突然僵住。
姜靈月指尖銀針在月光下泛著藍光,正抵在他頸側跳動的血脈上。
“針尖淬了七步倒。”姜靈月踮腳湊近他耳畔,”殿下猜猜,是您馬鞭快還是我的針快?”
侍衛剛要拔刀,小桃的搗藥杵”咚”地砸中他後頸。
小丫頭拎著裙襬蹦過來:”夫人,棗核粉還剩半包呢!”
閻逸塵的茶盞突然磕在案几上。
姜靈月餘光瞥見他屈起的兩指——這是昨夜約定的暗號。
銀針倏地轉向刺中閻謹虎口,趁著對方吃痛鬆手的剎那,她旋身抽走馬鞭。
“鞭柄鑲的東珠值五百兩。”姜靈月把鞭子纏上閻謹脖頸,”勞煩殿下明日送兩車銀霜炭來抵債。”
閻謹踉蹌著撞到石燈籠,錦袍沾滿藥渣。
他盯著閻逸塵始終沒離座的背影,突然抓起碎瓷片擲向窗稜:”裝神弄鬼!”
姜靈月甩出銀鈴鐺打偏瓷片,鈴鐺卻朝著閻逸塵面門飛去。
電光火石間,本該目不能視的男人偏頭躲過,碎瓷堪堪擦過他耳際。
閻謹帶著侍衛落荒而逃時踢翻了藥爐,炭灰撲簌簌落在閻逸塵衣襬。
姜靈月蹲下來拍灰,突然揪住他腰間玉牌:”當歸錢結一下?”
“王妃砸碎的先帝御瓶值千金。”閻逸塵按住她亂摸的手,”不如拿冬棗抵債?”
小桃扒著門框噗嗤笑出聲,懷裡漆盤盛著剝好的棗肉。
姜靈月突然捏起顆棗子塞進閻逸塵嘴裡:”王爺嚐嚐甜不甜?”
閻逸塵喉結滾動著嚥下果肉,蒙著白翳的眼睛轉向東南角:”棗樹該剪枝了。”
姜靈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東南牆頭有截枯枝斷口簇新,像是被人踩折的。
她腕間銀鈴叮噹響著靠近院牆,突然朝暗處甩出三根銀針。
“喵——”
野貓慘叫劃破夜色。
閻逸塵的輪椅不知何時停在姜靈月身後,掌心躺著顆帶牙印的冬棗核:”王妃的暗器功夫,倒像賽神醫親傳。”
姜靈月心頭突地一跳。
師父賽季初的名號,整個太醫院都沒幾個人知曉。
她轉身要問,卻被閻逸塵拽著手腕按在石桌上。
“柳夫人送的冬棗…”男人指尖撫過她後頸針孔,”王妃真敢入藥?”
姜靈月突然屈膝頂向他腹部。
閻逸塵側身閃避的剎那,她魚似的滑出桎梏,銀針卻挑開他腰間香囊:”腐骨草混著龍涎香,王爺玩得夠險啊。”
小桃舉著燭臺過來添茶時,兩人已經恢復相對而坐的姿勢。
姜靈月數著香囊裡的金瓜子,閻逸塵摩挲著玉牌上的刻痕,突然開口:”明日要進宮謝恩。”
“我要紫雲殿後第三棵桂樹的露水。”姜靈月把金瓜子倒進荷包。
閻逸塵解玉牌的手頓了頓。
簷角銅鈴無風自動,他袖中暗鏢突然射向西北角的梧桐樹。
樹冠嘩啦作響,驚飛幾隻寒鴉。
姜靈月彎腰撿暗鏢時頓住。
鏢身刻著玄甲紋——與閻逸塵舊部圖騰分毫不差。
她望向男人依舊空洞的雙眼,突然用足尖丈量他輪椅到梧桐樹的距離。
二十三步。
恰是腐骨草毒發的臨界步數。
“王爺。”姜靈月晃著玉牌退向廊柱,”您說柳夫人此刻是砸藥房還是掀祠堂?”
閻逸塵突然笑出聲。
他摸索著端起涼透的茶,盞中水紋卻映著姜靈月晃動的裙裾:”王妃不如猜猜,柳氏派來的人…此刻還剩幾顆牙?”
梆子聲遙遙傳來時,姜靈月正把棗核粉撒在窗縫。
小桃裹著披風打哈欠:”小姐,三更了。”
“去睡。”姜靈月彈熄燭火,”記得往被窩裡塞兩個湯婆子。”
黑暗籠罩的瞬間,她突然旋身甩出銀針。
閻逸塵準確攥住她手腕,溫熱的呼吸噴在耳後:”王妃可別亂動。”
姜靈月反手將藥粉拍在他頸側。
男人悶哼著鬆勁的剎那,她魚似的鑽出懷抱。
更鼓聲突然亂了兩拍。
閻逸塵的穿過軋過滿地碎瓷,精準停在博古架第三格前。
姜靈月盯著他取藥瓶的動作,突然踢翻矮凳。
“咚!”
藥瓶摔進炭灰的同時,院外傳來瓦片碎裂聲。
閻逸塵拽著姜靈月滾到屏風後,三支弩箭釘入她方才站的位置。
“抱緊。”
男人帶著薄繭的手掌按上她後腰時,姜靈月嗅到極淡的血腥氣。
她假意踉蹌,指尖飛快劃過他眼皮——沒有該有的震顫。
閻逸塵突然咬住她耳垂:”再摸就收費了。”
姜靈月掙開懷抱正要罵,突然僵住。
月光透過窗紙映著滿地狼藉,而閻逸塵避開碎瓷時,右腳精準踩中了那片唯一的空地。
現在唯有兩種可能。
要麼他是裝瞎,要麼是真瞎。
裝瞎著實可惡了些。
可如果是真瞎……
姜靈月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到,如果是真瞎,那他的洞察力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