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甄的話一字一字打在楊夢朝心上,他低下頭,強忍心酸,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節哀。”
許瀾愣在原地,心中很不是滋味,接連幾天的慘景已經把他的心震麻了。
“阿甄,節哀。”
“先去後院挖四個大坑,我去做墓碑。”楊夢朝吩咐道。
程甄眼神麻木,沒有拒絕。
片刻後,他們齊刷刷站在四塊墓碑前。
程甄眼底凝成鬱色,冷哼一聲,嘲諷道:“人終有一死,生前富貴還是窮苦,高貴還是卑微,最後都是一抔黃土埋進地底,又有何分別?”
“並沒有什麼不同。”
楊夢朝神色一凝,附和道:“以前聽過一句俗語,陰陽兩道隔生死,自此不分貴賤人。”
許瀾有不同的想法:“我覺得還是有區別的,有的人活著做盡損陰德的壞事,死後只配入十八層地獄;有的人活著受盡苦難,卻還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為自己積攢福祿,死後是可以得道成仙的。”
楊夢朝難得贊同道:“雖是歪理,但可以一信。”
他瞥了眼程甄,看見程甄悲痛的神色,擔心道:“逝者已逝,阿甄不要太過傷心,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程甄眼中逐漸湧出滔天恨意:“我會珍重自己,不把身子養好,怎麼血刃仇人!”
楊夢朝:“如今你的血海深仇和我的一樣了,我們是同路人。”
程甄心神一滯,露出苦澀的笑。
***
從京都到洛陽,程甄三人走的並不快。
每到一個地方,程甄都會先行一步,前往鴉默閣在當地建立的暗樁點,與樁主取得聯繫,重構鴉默閣情報網。
楊夢朝在客棧等她。
天氣逐漸變暖,程甄也換上一套紅色單衣。
她推門而入,身上裹著春日的清爽,整個人颯氣又幹淨。
“將軍,京都到洛陽間的暗樁點已全部重建。”程甄道。
楊夢朝眼神溫和:“阿甄,這段時間辛苦了。”
許瀾:“阿甄,我很好奇,你手裡一沒錢,二沒權,只有將軍那枚傳家扳指,你是怎麼做到的?”
程甄嘴角一揚,驕傲道:“是聲望。”
楊夢朝眼神饒有意味看著她:“哦?”
程甄解釋道:“鴉默閣的暗衛本就是楊家人,有些是從前線退下的楊家老將,有些是從小就被選入鴉默閣培養的奴隸。”
“他們本就對楊家忠心,大家都是聰明人,楊家發生滅門這樣的慘案,他們都知道是有人故意構陷楊家。”
“心裡本就憋著一口氣,甚至有人已經組織暗殺小隊,要去京都刺殺。”
“他們都認識我,我一去,亮出扳指,說將軍還沒死,想要將鴉默閣重新建起來,為楊家平反。”
楊夢朝:“大傢什麼反應?”
程甄嘴角一勾:“一呼百應。”
許瀾高興道:“還得是我家將軍啊,到哪裡都受人愛戴。”
楊夢朝劍眉掃了眼許瀾:“貧嘴。”
程甄猶豫片刻,又道:“將軍,屬下還有一事想說。”
楊夢朝眉梢一抬,手指一挑:“說。”
程甄:“短短三日,閆後就將鴉默閣在京都分佈的暗樁悉數啟出,屬下懷疑閣中有內鬼。”
楊夢朝神色一凝:“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暫時還沒發現內鬼是誰。”
程甄:“事情已經進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內鬼是誰並沒有那麼重要,我們只稍慢慢查,總能將此人揪出來。”
“屬下擔心的是…內鬼知曉鴉默閣的佈防和傳訊方式,有朝一日怕釀成大患。”
“所以在重建鴉默閣時,屬下將各地的暗樁都換了位置,傳訊手段、識人手勢也全都換了一套。”
楊夢朝:“阿甄所言甚是,的確得換一套,不然一個情報傳錯,損失巨大。”
“以後不要再自稱‘屬下’了,就用‘我’吧。”
程甄一怔,隨即道:“我知道了。”
許瀾看著兩人,心中嘀咕:“將軍厚此薄彼,怎麼沒對我和寧宵這麼說過。”
***
程甄帶著以前在韓七那裡提前做好的三張通關文牒,與楊夢朝、許瀾一同進了洛陽城。
剛進城,就聽見街上議論紛紛,說聞如初聞大將軍今日班師回城。
城外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號角聲一響,街上的守城官兵和百姓紛紛退至兩旁,自覺站成兩列。
街上傳來歡呼聲:“是聞將軍!聞將軍終於回城了!”
“聞將軍這次拿下青州,狠狠挫了頓大成威風,聞將軍威武!”
“威武!威武!”
楊夢朝眼梢一揚:“聞如初。”
程甄:“將軍聽說過他?”
問完程甄就後悔了,楊夢朝一代戰神,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些有名的將軍。
楊夢朝:“略知一二。”
程甄嘴角彎起:“阿甄也略知一二。”
楊夢朝好奇看向她:“哦?不妨說來聽聽。”
程甄:“聽說聞如初家裡很窮,祖祖輩輩都是農民,種的糧食交完稅,也就夠餬口。”
“有年他的家鄉鬧旱災,糧食顆粒無收,被逼無奈之下,他的父母只好將田賣給當地豪紳,換點銀子交賦稅。”
“後來他的父母生病去世,他在一個員外家做了幾個月工後,毅然決然離開家鄉,入了伍。”
“他這個人一上戰場,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要功名不要命,最後在大成混了個副將。”
“後面被王翼看中,王翼策反了他,他就一直跟著王翼,做他麾下的大將軍。”
許瀾:“當今世上,打仗唯一沒有敗績的,除了我家將軍,就是他。”
程甄:“不過我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的,這都是從前在鴉默閣,暗衛間閒聊的時候,隨便聽了一耳朵。”
楊夢朝露出好奇的眼神,看向程甄,問道:“那阿甄有沒有和其他暗衛閒聊過我?”
程甄一怔,眼神呆若木雞,臉上泛起紅暈,結結巴巴道:“好像…有吧。”
見到程甄這副羞窘模樣,楊夢朝心中暗喜。
許瀾憋著壞笑,忍的很是辛苦。
號角聲止,一輛奢華無比,周圍插滿鮮花的敞篷大馬車緩緩駛入,馬車身後跟著整齊劃一的軍隊。
聞如初悠閒躺在馬車上,翹著二郎腿,手裡拿著一串葡萄,揪下一顆葡萄往空中一丟,葡萄便落入他的血盆大口。
他長的並不醜,就是有點黑,虎目峰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程甄大開眼界:“我還是頭一回見主帥進城,不是威嚴地坐在馬上,而是躺在馬車上。”
許瀾:“聽說過他放浪不羈,沒想到這麼不羈。”
楊夢朝很有興致地看向聞如初:“有點意思。”
程甄想起以前聽到的八卦,於是道:“聽說聞如初答應王翼時,還提出一個條件。”
許瀾好奇道:“什麼條件?”
程甄:“他說,他跟著王翼沒別的原因,就想大富大貴,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仗,他會拼命打,但錢得到位。”
“他說,他的追求就是封妻廕子,錢財無數,要做高官顯貴,享一輩子榮華富貴,最後榮歸故里。”
許瀾驚訝:“這麼直白的嗎?”
楊夢朝露出欣賞的眼神:“倒是坦誠。”
許瀾:“他這麼輕易就背叛大成,投靠王翼,也不怕背上罵名?”
說完,許瀾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閉嘴。
程甄冷笑道:“他來到王翼麾下,還真有人問過他,你們猜他怎麼回的?”
許瀾忍不住問:“說的啥?”
程甄眼睛一亮:“寧可遺臭萬年,不可虛度一世。”
楊夢朝欣賞的神色愈發濃郁,嘴角勾起笑:“倒是通透。”
“也很聰明。”
程甄好奇道:“通透的確是通透,但聰明在哪裡?”
楊夢朝劍眉一凝,語氣深沉:“自古武將難做,功勞高的武將更難做。”
“他要是什麼都不要,王翼就該懷疑聞如初是不是想取而代之了。”
“錢、權、色三樣,總得沾一個,要是好權,王翼心裡不踏實,要是好色,無異於給自己埋雷,也只有好錢這條路會比較輕鬆。”
程甄眼神有些天真,說道:“將軍,有沒有可能…他是真的愛財呢?”
楊夢朝心明眼亮:“有可能啊,但也不影響他自汙。”
“能一直打勝仗的將軍,沒一個是蠢的,他可不是靠蠻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我之前看過他的作戰實錄,這個人用兵詭的很。”
程甄:“詭?”
楊夢朝點頭:“這是很聰明的打法,以後我慢慢教你。”
程甄垂下眼眸,耳朵臊紅,聲音軟軟糯糯道:“好。”
聞如初進城後並未直接去王府,而是先回自己的大宅子放東西。
程甄三人則是徑直去了王府。
楊夢朝將拜帖遞給王府門子,說:“煩請向你家王爺通報聲,就說行昭來訪。”
門子聞之一喜,驚問道:“行昭?您是楊夢朝大將軍?”
楊夢朝微微點頭,神色如常。
門子喜道:“從小就聽說您的威名和戰績,您可是大英雄,只可惜…害,我還在這瞎耽擱啥呢,我馬上就進去通傳!”
楊夢朝:“多謝!”
門子走後,許瀾調侃道:“我家將軍真是魅力無窮啊,京都閨秀拿下就算了,連門子都不放過。”
楊夢朝臉色一黑,抬起腳對著許瀾屁股就是一踢:“我看你最近是有點欠揍。”
想起程甄還在身邊,楊夢朝立馬收回腳,又恢復成正氣凜然、風度翩翩的大將軍樣。
“賢侄啊!你怎麼才來?”一個粗獷渾厚的聲音從府內傳出。
楊夢朝嘴角向下,眼神陰沉,深邃的眸子裡暗潮洶湧,隱匿的恨意如蔓延的藤蔓,死死纏繞著他,好似沒有盡頭。
程甄眉頭一皺,懷疑自己看錯了。
很快楊夢朝收起情緒,眼神逐漸平靜。
沒過一會兒,一位高朗疏率,滿嘴留著絡腮鬍的男人氣宇軒昂走了出來。
王翼昂首闊步,渾身傲氣,見到楊夢朝後,他那鷹隼般的眼神一收,瞬間流露出一絲半真半假的心疼。
他一把抱住楊夢朝,皺起龍眉,安慰道:“賢侄,你怎麼現在才來找孤?楊家的事孤都聽說了,今日你不來找孤,孤也會派人去找你的。”
程甄差點被王翼的“孤”繞暈。
也是,王翼現在是一方霸主,稱“孤”也很正常。
王翼手一鬆,楊夢朝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抱拳行禮道:“世伯,楊家發生這樣的事,行昭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怎麼辦。”
說著,楊夢朝眼神委屈又難過,哽咽道:“好不容易回趟京都,閆後還想害我,行昭也是走投無路了。”
“世伯如今是一方霸主,行昭還算有點武藝,想著能幫幫世伯,就前來投靠。”
看楊夢朝這哽咽半天,也沒流一滴淚的樣子,程甄抿緊嘴巴,壓下嘴角的笑。
沒想到我家將軍還是個戲精。
王翼抬手掩了把淚,一臉心疼道:“孩子,你受苦了,閆後那個毒婦,還有她那個昏庸無能的兒子,孤遲早會收拾,到時候孤給你報仇!”
楊夢朝:“好。”
王翼一把牽住他的手,和藹道:“傻孩子,趕緊跟孤進來,咱們進去說。”
楊夢朝往後看了眼,介紹道:“世伯,這兩位跟著我出生入死多年,還望世伯也能收下他們。”
王翼見二人英姿颯爽,一看就是練家子,心裡很是滿意。
“都是好苗子,孤當然收!”王翼爽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