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溫軟再怎麼問,霍淵都不說了。
他一頭扎進溫軟的懷裡,只露出叛逆翹起的髮尾,遮不住後頸處剛剛在拉扯中被摳破的皮肉。
“怎麼受傷了?”
傷口不大。
脖子也看不出指痕。
唯有星星點點的幾處青紫。
看上去還沒有得了咳嗽用揪脖子的土方治病的人慘。
但霍淵卻好像是開過季的花,蔫耷耷垂落,失去了全部活力。
他才二十四歲。
“阿淵。”
“老公。”
看霍淵不答應,溫軟心疼不已。
到底發生了什麼?
明明睡覺之前霍淵還好好的……
輕咬下唇,溫軟捧起霍淵的臉,看他眼睫泛著晶瑩,心口一緊。
她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幫不上霍淵什麼。
但她最會哄孩子了。
“好吧,那讓我來猜猜,是誰惹我們最最厲害的乖寶兒不高興了?
是不是大怪獸偷偷跑進我們乖寶兒的夢裡,把我們乖寶兒嚇哭啦?
我這就去幫乖寶兒打跑大怪獸!讓我們乖寶兒以後都能好好睡覺,長高高!”
看溫軟動作誇張地對枕頭又打又捶,霍淵幾乎忍不住眼眶的熱脹。
他的脖子其實真的不疼。
但心裡卻密密麻麻的痠軟發疼。
霍淵早就想問了。
他應該是一個很乖的小孩吧?
從生下來就被帶離母親身邊,關在隔音極好的房間裡。
哭了也沒人管,尿了餓了就哭到保姆過來,或者直到自己累了睡著。
他真的很堅強了吧?
會爬了就摔,會走了也摔。
但他哭到最後總是自己站起來。
沒有媽媽陪著睡覺也不害怕,沒有鋼鐵騎士守護也不畏懼。
他知道保姆阿姨很忙,他也不哭著找爸爸媽媽。
看到天黑了,他就會自己一個人抱著小被子自己哄自己睡覺。
他學什麼東西也真的很快吧?
穿錯過幾次衣服就會自己穿好了。
開錯過幾次水龍頭就知道用涼水洗最安全了。
沒人教他說話也都自己跟著點讀機和平板學會了。
沒有管他,他也沒有長歪。
他沒有墮落,沒有犯罪。
這輩子唯一值得被詬病的,是他不懂得愛。
所以他找到了很喜歡的東西也不知道如何珍惜。
所以他只會遵循本能以殘暴的方式將喜歡的東西圈禁在自己的領地裡。
不知悔改。
小時候。
他見過父母給同學們開家長會時,總誇讚孩子是乖寶寶。
那他也是一個乖寶寶嗎?
他算嗎?
怎麼才算呢?
稚時曾閃現過腦海的疑惑,時隔十六年得到了認可。
霍淵卻悲哀地發現,他現在成了和父親一樣的瘋子。
他們果然都該死!
濃烈的自我厭惡幾乎要將霍淵淹沒。
他看著溫軟。
須臾,又哭又笑,幾近瘋癲。
“軟軟,你要是承受不住我,就殺了我,用盡一切手段殺了我。
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反抗。
別讓我害了你,求你,別縱容我害了你……”
哭泣的野獸,懺悔的劊子手。
溫軟心都要碎了。
“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吻上霍淵的唇,溫軟寬容他近乎撕咬的狂熱,溫順吞下自己的血。
霍淵是她暗無天日的生命中唯一的光,她冷漠前半生唯一體會過的溫暖,也是她悲慘人生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捨棄掉。
就像飛蛾撲火。
就像葵花逐日。
他們屬於彼此。
“我愛了你十六年。
霍淵,就算我死,我也會再愛你下輩子。”
人生再長不過百年。
那年匆匆一面,她就愛過自己六分之一的人生。
往後餘生是溫軟早就下好的賭注。
九死不悔。
她是縱容霍淵惡念的溫床,是霍淵遮風避雨的牢房,也是霍淵醉不願醒的溫柔鄉。
“軟軟,我的軟軟,我的……叫我的名字……說你愛我……”
聽著被自己撞得支離破碎的愛意,霍淵心滿意足地勾起嘴角。
他這一輩子都不會親口對溫軟說愛。
他要他的軟軟像他一樣。
永遠懷疑,永遠恐懼,時刻畏懼,時刻焦慮。
他要他的軟軟像他一樣。
一生千百萬次地隨時隨地地不厭其煩地要自己證明自己愛她。
用言語,用肢體。
因為自己一個微小的表情和錯誤的用詞而輾轉反側研磨思慮。
隨時處於被自己腦子裡的幻想逼瘋的邊緣。
他要他們一起發瘋。
他的愛陰溼難纏而又令人作嘔。
沒有人能承受。
只有他的軟軟。
只有溫軟。
有時候霍淵真想偽造溫軟的惡名,讓溫軟被全世界拋棄。
他想讓他的太陽永墮海底。
讓海底的陰暗遮蔽她的鋒芒,用海水的倒灌淹沒她的璀璨。
他想。
他總是想。
想把最好的世界留給溫軟,把一切如自己一般的骯髒盡數帶走。
他又不敢想。
沒有糾纏溫軟一生,他死都不甘心。
第二天。
霍淵收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
失去妻子後,霍父早就已經無法承受痛苦而瘋了。
他想改變自己,但他無法改變。
越是如此越是厭惡。
清醒後,意識到自己險些失手毀了妻子留給自己唯一的遺物。
霍父乾脆利落地選擇了自殺。
他絕不能允許自己再傷害破壞任何有關妻子的一切。
即便是那個從未分得他半點寵愛的孩子。
林管家忍不住失聲痛哭。
霍淵卻不理解。
險些死了的是他。
沒有說過一句重話的是他。
發了一輩子瘋的是他父親。
可最後死了的也是他父親。
歲月似乎沒在這個男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像是世界都拋棄了他。
“把他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因為媽媽葬在陸地上。
霍淵要他永遠也找不到媽媽。
這是霍淵能做到的,最初也是最後對媽媽的拯救,同時也是最初且最後對父親的報復。
林管家瘋狂反對,被霍淵關了起來。
撒骨灰的那天。
霍淵帶著溫軟兩個人出海。
他將父親的骨灰一把把抓出來,任它迎風飄散。
聽著呼嚎的風聲,霍淵都像是聽到了父親惡毒的咒罵。
他們都該死。
都該死!
失聲發笑,霍淵幾乎大半個身子探出去,將所有骨灰倒入大海。
船側遊蕩的鯊魚像是在邀請他一起迴歸故鄉。
他心動片刻,最後被溫軟拽回人間。
“霍淵,我愛你。”
錮著腰身的纖細臂膀微微顫抖,霍淵感覺到她的恐懼,嘴角的笑更加肆意。
“愛我吧軟軟,繼續愛我,一輩子愛我。”
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