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青頂馬車碾過朱雀大街的石板路,車簾被晚風吹起一角,露出青嫵若有所思的側臉。
她的傷口已被太醫包紮好,但那紅色的血液,依舊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王爺為何不登基?”她終是問出了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銀線繡的木槿花紋,”如今朝野上下,都等著您…”
燕昭正在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眸中映著最後一縷殘陽:”我十歲握刀,十五歲上陣,至今十年,只學會兩件事。”
“什麼?”
他攤開佈滿厚繭的掌心,”殺人,和防止被殺。”
馬車碾過一處凹坑,青嫵身子微傾,被他穩穩扶住手腕。
她這才注意到,他右手虎口處有道陳年箭傷,形狀像極了一彎殘月。
“帝王之術…我不懂。”他鬆開手,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明日天氣,”這些年行軍打仗,見過太多易子而食的慘狀。最怕戰後收拾百姓屍首。老人抱著凍僵的孫兒,怎麼掰都掰不開。”
青嫵心頭微震。
世人只見南嶺王劍鋒所指所向披靡,卻不知他腰間玉佩裡藏著一抔邊關黃土。
那是他每收復一城,必取的戰死將士墳前土。
“那王爺的抱負是?”
“很簡單。”他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讓邊關孩童不必再學辨屍臭的法子。”
話音未落,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一絲猩紅。
青嫵急忙遞上帕子,卻被他反手握住手腕,眼底閃過一絲罕見的疲憊。
她這才驚覺,他今日玄色蟒袍下消瘦得厲害。
那個在朝堂上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人,此刻在馬車昏暗的光線裡,露出幾分強弩之末的脆弱。
“王爺…”
“到了。”
馬車突然停下,燕昭已恢復往日冷峻模樣,彷彿方才的脆弱只是錯覺,”帶你見個人。”
青嫵抬頭,只見暮色中一座荒廢的小院,門楣上”雲棲閣”三字已斑駁不清。
推門進去,卻見滿院木槿開得正好,顯然有人精心打理。
正堂供桌上,雲妃的畫像纖塵不染。
燕昭點燃三炷香,突然道:”我十四歲那年,母妃忌日偷偷回來,發現畫像被人用刀劃花了臉。”他指尖輕撫過畫中女子眉眼,”就用戰功跟先帝換了這處宅子,每年找人修繕,卻不敢常來。”
青嫵望著他挺拔背影,忽然明白為何他書房總擺著木槿。
那是雲妃最愛的花。
供桌上擺著時令鮮果,三炷線香燃出細長的煙痕。
燕昭將香插入爐中,動作莊重而溫柔,彷彿不是在祭拜,而是在與久別的親人閒話家常。
“為何帶我來?”青嫵輕聲問。
香灰無聲折斷,落在青瓷爐裡。
燕昭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母妃臨終前說,若我將來娶妻……”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雖說是陛下賜婚,到底該讓她看看你。”
這話說得平淡,青嫵卻注意到他耳尖微紅。
供桌下方暗格裡,整整齊齊碼著數十封家書,最上面那封墨跡未乾,寫著”兒攜婦歸,家宅平安”。
一陣穿堂風掠過,掀起青嫵的袖角。
她肩頭的紗布鬆散了些,露出一截雪白肌膚,襯著那道猙獰劍痕,宛如玉璧裂了道紋。
燕昭目光一滯,喉間發緊。
“疼就說。”他低聲道,學著青嫵的語氣,聲音卻比平日啞了幾分。
“不疼。”青嫵應得極輕,背對著他,脖頸微微低垂。
燕昭把青嫵帶到榻上,他半跪在榻邊,指尖捏著藥膏,動作卻僵硬得不像話。
藥膏沁涼,可他的指腹蹭過肌膚時卻帶起一陣戰慄。青嫵不自覺地縮了縮,燕昭手一抖,棉紗險些掉在地上。
“別動……”他喉結滾了滾,呼吸明顯亂了節奏。
沉默在燭火中膨脹。忽然,他沾著藥膏的指尖停在傷處邊緣:”為什麼替我擋那一劍?”
青嫵一怔,袖口金線繡的纏枝紋被她揪出細褶。”……沒想那麼多。”
“笨。”他擰眉,手上力道卻放得更輕,”我皮糙肉厚,挨一劍又如何?你這般金尊玉貴…”話音戛然而止,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傷口邊緣,”日後留疤怎麼辦?”
青嫵忽然轉頭看他,眸中映著跳動的火光。“反正嫁你了,”她抿唇,聲音漸低,“……也只有你會嫌棄。”
燕昭手頓在半空,四目相對,呼吸交錯間俱是一愣。
他先別開眼,胡亂扯過紗布替她包紮,卻連指尖都發燙。“……我何時嫌棄過?”話一齣口,又懊惱地閉了閉眼。
這辯解簡直欲蓋彌彰。
青嫵悄悄彎了唇角,卻故意不答。
殿內一時只餘彼此的呼吸聲,纏著藥香,莫名灼人。
窗外忽然傳來異響。
燕昭瞬間將青嫵護在身後,長劍出鞘三寸。
卻見一隻野貓竄過屋簷,碰翻了瓦當上的銅鈴。
青嫵噗嗤笑出聲來,肩頭紗布隨著笑聲滑落。燕昭收劍入鞘,耳根紅得幾乎要滴血:”……笑什麼?”
“笑王爺草木皆兵。”她故意拖長語調,卻在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時心尖一軟,伸手替他拂去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我沒事的。”
他的手掌突然覆住她的手背,溫度灼人:”阿嫵,下次再這般不顧性命……”
燭花爆響中,他的拇指摩挲過她腕間脈搏,”我就把你鎖在府裡,哪兒都不許去。”
明明是威脅,偏生說得像句情話。
“主子!”只見周煥倉皇闖入,”顧丞相要自盡!還指認了皇后才是當年構陷雲妃的主謀!”
青嫵手中帕子瞬間飄落在地。
燕昭的臉色在燭光裡明明滅滅,最終歸於可怕的平靜:”備馬,入宮。”
刑部大牢的黴味混著血腥氣,青嫵在顧雲禾囚室前駐足。
顧雲禾的囚室擺著未繡完的帕子,青嫵輕撫帕角雲紋:”姑姑的繡藝還是這麼好。”
“這原是給你準備的嫁妝。”顧雲禾將毒酒斟滿兩杯,”阿嫵,是顧家欠你的…”
“姑姑,”青嫵按住她顫抖的手,”您教過我,刺繡錯了針便要拆了重來。”
顧雲禾搖頭,微微一笑,“你還可以重來,可姑姑卻不能了……”
她從枕下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遞給青嫵,“這是先帝真正的密詔……當年,我偷偷藏了一份。”
青嫵展開信箋,指尖微顫。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先帝早已察覺廢帝勾結北狄,欲除之後快,卻因病重無力迴天,只能將真相托付顧雲禾和林毅。
“為什麼?”青嫵哽咽,“為什麼不早說出來?”
顧雲禾撫過她的發,輕嘆:“顧家牽涉太深……我本以為,隱瞞能保全所有人。”
她端起案上的毒酒,笑容悽豔,“阿嫵,姑姑最後求你一事。讓顧家留一條血脈,別讓這罪孽……斷子絕孫。”
青嫵含淚點頭。
顧雲禾仰頭飲盡毒酒,緩緩倒在榻上,唇角溢出一絲鮮血,卻仍帶著笑。
行至天牢盡頭,她看見了顧昀。
“終於來賜死了?”顧昀嘶啞笑著,露出缺了顆牙的嘴。
青嫵將食盒推入鐵欄:”糖蒸酥酪,您最愛吃的。”
顧昀猛地掀翻食盒,瓷碗碎成鋒利的月牙:”假慈悲!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王妃,顧家三百口人的性命在你眼裡算什麼?!”
碎瓷濺到青嫵裙角,她不動:”父親可知,王爺本要誅顧家九族?是我以先帝密詔為籌碼,換得只誅首惡。”
“密詔……”顧昀瞳孔驟縮,”顧雲禾那賤人果然留了後手!”
“昨日刑部查出顧氏私佔良田萬畝。”青嫵撫過腕間疤痕,那是西山寺刺客留下的,”女兒能保的,只有未曾沾染鮮血之人。”
顧昀顫抖著手抓住欄杆:“阿嫵!顧家養你十幾年,你當真要眼睜睜看家族覆滅?”
“父親,”她抬眸,眼中再無波瀾,“您當年參與構陷雲妃、默許蒼雲關五千將士枉死時,可曾想過今日?”
“而陛下賜婚於我和南嶺王,也不全是陛下的意思。這裡面,也有您的手筆吧?”青嫵淡淡說著,“把自己的女兒當成棋子,女兒在您眼裡又算什麼?”
牢中死寂。
許久,顧昀啞聲道:”你…都知道了?”
“這些時日,女兒知道了很多事。”青嫵忽然笑了,那笑容明媚卻讓人脊背發涼,”若沒有云妃之事,父親是不是打算以我為籌碼,換來南嶺王的大軍支持?屆時當朝丞相起兵謀反…那場面,怕是比南嶺王逼宮還要刺激得多。”
“放肆!”顧昀暴怒,枯瘦的手死死攥住鐵欄,指節泛白,”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顧家!百年望族的榮耀,豈是你一個深閨女子能懂的!”
青嫵輕輕”啊”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那這個呢?父親寫給北狄可汗的密信,也是為顧家?”
顧昀面如死灰。
“用五千邊關將士的命換一個從龍之功…”青嫵將信箋一點點撕碎,紙屑如雪飄落,”父親的胃口,可真大啊。”
顧昀突然癲狂大笑:”你以為燕昭是什麼善類?他手上沾的血不比我少!”
“是啊。”青嫵轉身,裙裾掃過滿地紙屑,”可他至少…從不以親人為祭。”
腳步聲漸遠,顧昀的嘶吼在牢中迴盪:”顧青嫵!你身上流著顧家的血!你逃不掉的!”
青嫵在轉角處頓了頓,指尖撫過腰間半塊木槿玉佩。
那是今早燕昭親手為她繫上的。
“早就逃掉了…”她輕聲自語,踏入廊外傾瀉而下的陽光中。
窗外,暮色沉沉,一場春雨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