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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刑部大牢外的青石階上,青嫵的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

她突然覺得此刻的夕陽無比刺眼,她抬手遮在額前,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小心。”

身後傳來熟悉的沉冷嗓音,一隻有力的手臂穩穩扶住了她的肘彎。

青嫵回頭,看見燕昭玄色的衣袖上金線暗紋在微微發亮,袖口處還沾著濺到的茶漬。

“我沒事。”她下意識要抽回手,卻發現自己的指尖冰涼得不似活人。

燕昭沒說話,只是解下墨色大氅披在她肩上。

帶著體溫的布料裹住她單薄的身軀,沉水香混著鐵鏽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系衣帶的動作很輕,卻在碰到她髮間銀釵時頓了頓。

那是顧家祖傳的釵子,釵頭一朵將謝的木槿。

“上車。”他聲音放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什麼,”我們回府。”

馬車裡,青嫵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

集市依舊熱鬧,小販的吆喝聲隔著車簾傳來,彷彿方才大牢裡那場決裂只是一場噩夢。

“喝點熱茶。”燕昭忽然開口,從暗格裡取出鎏金手爐塞進她掌心。

爐身上纏著素白錦緞,顯然是新包的,角落還繡著歪歪扭扭的木槿花紋。

看針腳就知道是某人親手所為。

馬車裡瀰漫著尷尬的沉默。

青嫵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忽然覺得眼眶發熱。

父親最後癲狂的笑聲還在耳畔迴盪,姑姑飲鴆前平靜的面容在眼前晃動。

“阿嫵…”燕昭輕輕喚了一聲,看出了她的悲傷。

“我現在…沒有家人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你…”他喉結滾動,最終只是乾巴巴地說,”還有我。”

茶是薑糖味的,辣得人眼眶發熱。

青嫵的眼淚終於落下來,砸在茶湯裡漾開細小的漣漪。

“我能…相信你嗎?”她哽咽著問。

“能。”他聲音沙啞,”至少現在…能。”

馬車碾過一塊碎石,青嫵順勢倒進他懷裡。

燕昭整個人都僵住了,手臂抬了又放,最終小心翼翼地環住她顫抖的肩膀。

他抱得很小心,像是怕碰碎什麼珍寶。

“阿嫵…”他笨拙地撫過她的發,指尖勾住了一縷青絲,”回府讓廚房煮甜湯?放雙份桂花…”

青嫵把臉埋在他胸前,聞到了鐵鏽與沉水香交織的氣息。

車簾外,春風捲起一片綠葉,正落在他們交疊的衣襬上。

回到王府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青鸞閣內,燭火搖曳。

青嫵踏入房門時,腳步虛浮,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扶著雕花門框,指尖無意識地摳進木紋裡,彷彿這樣就能抓住些什麼。

“郡主!”碧桃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攙住她,”您臉怎麼這樣紅?”

青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觸手滾燙。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只覺喉嚨乾澀,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碧桃急得眼眶發紅,轉頭看向站在廊下的燕昭:”王爺,郡主這是病了!您看……”

燕昭站在光影交界處,玄色衣袍被夜風吹得微微揚起。他神色晦暗不明,只淡淡道:”好好照顧她。”

說罷,他轉身便走,背影冷硬如刀裁。

碧桃氣得跺腳:”您都燙成這樣了,王爺還出門!”

青嫵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碧桃,別說了……”

她沒心思去想燕昭為何離開,腦海裡全是刑部大牢裡的一切。

那些畫面像是烙在了她的眼底,揮之不去。

碧桃扶她躺下,又急急忙忙去熬薑湯。

青嫵蜷縮在錦被裡,渾身發冷,卻又燙得厲害。

她昏昏沉沉地閉上眼,很快墜入夢境。

夢裡,她回到了十二歲的春日。

御花園裡梨花如雪,她穿著鵝黃色的衫子,和幾位皇子公主在花樹下追逐嬉戲。

三皇子懷筵站在梨樹下,手裡捧著一隻精緻的蛐蛐籠,朝她招手:”阿嫵妹妹,來看我新得的將軍!”

陽光透過花枝,斑駁地落在他眉間,襯得他笑容明亮如金粉。

畫面一轉,是她及笄那日。

顧雲禾親手為她綰髮,銅鏡裡的少女明眸皓齒,髮間簪著一朵半開的木槿。

顧昀難得露出笑容,站在她身後道:”阿嫵封號’昭寧’,是要昭示天下安寧的意思。”

她低頭抿唇一笑,心裡卻想著,若是能嫁給懷臻,是不是就能一直這樣安寧下去?

再後來,是出嫁前夜。

碧桃一邊哭一邊替她收拾妝奩:”郡主真要嫁那個活閻王?聽說他殺人如麻,連血都是冷的……”

青嫵沒說話,只是悄悄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

那是舅舅送她的及笄禮,鋒利無比,足以取人性命。

“阿嫵!”

一聲低喚將她從夢中拽出。青嫵猛地睜開眼,冷汗浸透了中衣。

眼前是燕昭的臉。

月光從窗外漏進來,描摹出他冷峻的輪廓。

眉骨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可他的眼神卻出奇地柔和。

“我害怕……”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燕昭渾身僵硬,卻任由她攥著,另一隻手生硬地拍了拍她的背,動作笨拙得像是在安撫受驚的戰馬。

“吃藥。”他扶她坐起,從碧桃手中接過藥碗。

褐色的藥汁冒著熱氣,碗底沉著幾片未化的姜。

青嫵怔怔望著,輕聲問:”……什麼藥?”

“治你頭痛發熱。”燕昭別過臉,聲音有些啞,”府裡沒備著這些,有些晚了,抱歉。”

青嫵接過藥碗,緩緩喝下。

她捧著藥碗,指尖觸到碗壁的溫度,微微發燙,卻又恰好不至於灼手。

藥汁苦澀,她皺起眉,卻在碗底嚐到一絲甜意。

舌尖輕輕抵了抵,竟觸到一塊未化的糖,正慢慢在藥湯裡融化。

她怔了怔。

燕昭不喜甜。

這是她不久前才知道的事。

王府的茶點從來只備清苦的龍井,連糕點也少糖少蜜。

有一回她故意讓廚房做了蜜餞金棗送去書房,他咬了一口便擱下,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卻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句”尚可”。

可這碗藥裡,卻特意多放了糖。

她抬眸,正對上燕昭略顯不自在的目光。他站在床前,玄色衣袍上還沾著夜露的溼氣,靴底隱約可見一抹暗紅色的泥漬。

那是城南濟世堂門前特有的紅泥。

京城藥鋪不少,但唯有濟世堂的老掌櫃敢給高門貴眷開猛藥。

只是那地方離王府隔了半個城,路又窄,馬車進不去,只能步行。

他竟是親自去的。

青嫵心頭微動。

堂堂南嶺王,戰場上令敵軍聞風喪膽的殺神,竟為了給她買一劑藥,踩著紅泥小路,擠進那間滿是藥味的鋪子,還彆扭地囑咐藥童多放些糖。

她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低頭又喝了一口藥。

糖塊已經化盡,可那點甜意卻像是滲進了心裡。

燕昭見她乖乖喝藥,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轉身去拿帕子。

青嫵卻忽然開口:”王爺。”

“嗯?”

“多謝。”

燕昭背影一僵,半晌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舉手之勞。”

藥汁苦澀,卻有一絲甜意在舌尖蔓延。

“以前……”她低聲道,”都是姑姑盯著我喝藥的。”

燕昭的手頓了頓。

月光下,她看見他喉結滾動,最終只是將帕子遞到她手中。

帕角繡著歪歪扭扭的木槿,針腳凌亂得可笑,和馬車裡那塊如出一轍。

“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時衣襬卻被拽住。

“王爺…”

“我在。”燕昭在床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缺口,”不走。”

窗外春風掠過樹梢,樹葉打著旋落在窗臺上。

葉脈間還殘留著一抹綠,像極了她年少時簪過的那朵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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