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北狄時,已經是兩日後的夜晚。
朔風捲著碎雪拍打軍帳,牛皮氈子發出沉悶的鼓譟聲。
燕昭彎腰鋪開駝絨被褥時,指節蹭過氈毯縫隙裡嵌著的冰碴。這是軍中最柔軟的鋪蓋。
是用三張雪狐皮跟商隊換的,絨毛裡還殘留著淡淡的檀香,是出征前特意燻過的。
“不必如此。”青嫵蹲在火盆前挑炭,腕間紗布透出淡紅。鐵鉗碰出清脆聲響,驚起盆中幾點火星,”我又不是來當嬌客的。”
燕昭拍打被面的手頓了頓。
她單薄的背影映在帳布上,像截倔強的青竹。
自那日劍傷迸裂又遇風雪,她高熱時咬破的嘴唇至今結著血痂。
“何苦跟來。”他聲音低得融進火盆噼啪聲裡,”退熱還不到十二個時辰。”
青嫵突然笑了。
炭火將她側臉鍍上暖色,睫毛在顴骨投下細碎陰影:”既嫁了威震北疆的燕大將軍…”指尖輕敲鐵鉗,鐺地一聲,”難道要我躲在府裡數你戰袍上的箭孔?”
燕昭也跟著笑起來。帳外傳來巡更的梆子聲,他忽然掀開帳簾:”來看。”
墨藍天幕上星河傾瀉,北斗的勺柄正指向前方五十里外的北狄王帳。
青嫵仰頭時,一顆流星劃過她瞳孔。
“漠北的星星比京城亮。”
燕昭解下大氅裹住她,”像淬過火的箭鏃。”
他們肩並肩站在北狄的境內呵出白霧。
半晌,燕昭忽然問:”明日見林毅,怕麼?”
“怕他做什麼。”青嫵踩碎腳邊冰凌,北狄似乎還沒有入春,”七歲那年,他教我認星斗時說過,天狼星亮起的時候,就是叛徒伏誅之日。”
燕昭側目看著她。
“那時他抱著我坐在府中的屋頂,指著星空說,’阿嫵你看,天狼星是全天最亮的星辰,但它代表的是背叛與復仇’。”青嫵的聲音很輕,彷彿在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他說,做人要像北極星,永遠堅守自己的位置。”
“可他自己卻……”
夜風忽然大了,吹亂了她鬢邊的碎髮。
這是青嫵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往事。
燕昭不由自主地伸手,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轉而拂去落在她肩頭的一片花瓣。
燕昭凝視著她,這個平日裡溫順如水的女子,此刻眼中燃燒的火焰竟比他還要熾烈。
過了許久,燕昭感覺肩頭一沉。
少女呼吸均勻地拂過他頸側,睫毛上還沾著些許風霜。
他橫抱起她時,發現斗篷下她的手仍緊握著那把魚腸匕首。
吻情不自禁地落在青嫵的眉心時,帳外傳來戰馬不安的嘶鳴。
燕昭用唇溫化開她眉間霜花,喉結動了動:”…傻姑娘。”
夜風漸息,天狼星的光芒似乎更加耀眼了。
燕昭望著青嫵熟睡的面容。
忽然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裡藏著的堅韌與智慧,遠比他想象的要深邃得多。
翌日,寒風呼嘯,捲起城樓上的戰旗,獵獵作響。
青嫵站在城樓上,寒風割得臉頰生疼。
遠處地平線上,北狄大軍如黑雲壓境。而在敵軍陣前,赫然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舅舅……”她喃喃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林毅在城下冷笑,北狄的狼頭大氅被風吹得翻卷。
他一身北狄裝束,眉目間再無往日的溫和。
他抬手,一支羽箭破空而來,釘在城樓柱上,箭尾綁著一卷羊皮紙。
燕昭取下展開,面色驟變。
“是什麼?”青嫵問。
他將羊皮紙遞給她,聲音沙啞:”你父親的手書……當年構陷我母妃的通敵密信。”
“阿嫵。”他的聲音穿過風沙傳來,帶著幾分譏誚,”你父親的字,你總該認得吧?”
青嫵眼前一黑,紙上的字跡卻清晰如刀。
“雲妃私通北狄,罪證確鑿。臣顧昀,奉太子命徹查。”
落款處,赫然蓋著顧家的印鑑。
青嫵的胸口劇烈起伏,腦海中閃過父親伏案批閱文書的身影。
顧昀寫字時總喜歡在收筆時微微一頓,墨跡會稍稍暈開,可這封信上的字……太過完美了。
“阿嫵。”燕昭忽然喚她,”你信嗎?”
狂風捲起青嫵的髮絲,她望著城下林毅冷笑的臉,忽然明白了什麼。
“不信。”她斬釘截鐵,”這封信是假的。”
“為何?”
青嫵指向那個印章:”顧家的印鑑,邊緣該有裂痕。這是我七歲時摔的,父親還罰我跪了祠堂。”她冷笑,”舅舅離家多年,怎會知道這個細節?”
林毅臉色一變。
燕昭眸光一厲,突然搭箭拉弓,箭尖直指林毅嗓音低沉:”十年前,雲妃出宮祭拜,行蹤隱秘,卻偏偏在北狄邊境遇襲。”他眸色森寒。
燕昭的箭破空而去,卻在即將射中林毅的瞬間,被北狄陣中一名黑袍人揮刀斬斷。
林毅冷笑一聲,抬手示意大軍暫緩進攻,高聲道:”燕昭,你母親雲妃當年勾結北狄,意圖顛覆大周,證據確鑿!你如今還敢負隅頑抗?”
青嫵站在城樓上,寒風吹得她眼眶發澀。
她死死盯著林毅的臉,試圖從那張熟悉的面容上找出往日的溫和,可眼前的人,陌生得讓她心驚。
“舅舅……”她低聲喃喃,”為什麼?”
林毅沒有回答她,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高舉過頭:”這是當年雲妃寫給北狄可汗的親筆信!字跡、印鑑,皆可查驗!”
青嫵渾身發冷,下意識看向燕昭。
燕昭面色陰沉如鐵,卻並未慌亂。他緩緩抬手,身後的弓箭手立刻拉滿弓弦,對準城下。
“林毅。”他聲音冰冷,”你背叛大晟,投靠北狄,如今還敢汙衊我母妃?”
林毅大笑:”汙衊?燕昭,是否汙衊你心中最清楚!”
混亂之中,燕昭低聲讓周煥把握好時機,一把拉住青嫵的手腕,低聲道:”跟我來!”
二人迅速退至城樓暗處,燕昭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遞給青嫵:”認得這個嗎?”
青嫵低頭一看,瞳孔驟縮。
這是顧家的家傳玉佩,只有嫡系血脈才能佩戴。
而這塊玉佩的紋路,竟與林毅曾經隨身攜帶的那塊一模一樣!
“這是……”
“林毅根本不是你的親舅舅。”燕昭聲音低沉,”他是顧家老太爺的私生子,是你父親的……庶兄。”
青嫵如遭雷擊,渾身血液彷彿凝固。
“當年顧家為了掩蓋這樁醜事,將他送去邊關從軍。而他在蒼雲關一役中假死脫身,投靠北狄,為的就是報復顧家,報復……整個大晟。”
青嫵指尖發抖,腦海中閃過無數片段。
小時候,舅舅總是一個人站在顧府後院,望著主院的方向,眼神陰鬱。
父親提起舅舅時,總是諱莫如深。
姑姑更是曾無意間說過:”林毅……他不該姓林。”
原來如此。
燕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殺意凜然:”當年先帝寵愛雲妃,有意廢太子改立我為儲。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廢帝,聯合顧家構陷雲妃通敵,先帝震怒,賜死雲妃,並將我流放邊關。”
他冷笑一聲:”可他們沒想到,我活下來了,還成了南嶺王。”
青嫵渾身發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原來舅舅並不無辜,更是潛伏多年,伺機報復。
她忽然覺得天旋地轉,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間崩塌。
“阿嫵。”燕昭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捏痛她,”看著我。”
青嫵抬頭,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為顧家的罪孽負責。”他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站在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