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又下過兩場連綿的雪,放眼望去,世界只有單調的白色,高寅開始能從榻上坐起身,冷清的小破殿裡於是時有人來。
偶爾有臉生的內侍,大多數時候是張誠。
江絲蘿在廳裡看著來人進殿後先對她行禮,再去小廂房,出來時又對她行禮告退,覺著自己坐在正堂像個門神,於是大多數時候聽到殿外求見的通報,她選擇回寢室躲一躲。
午後的時候張誠也走了,江絲蘿正在簷下兩手團雪球玩,穿著鴉青圓領袍的高寅從廂房緩緩踱出來,幾近黑色的衣服襯得少年膚色若雪。身上的傷沒有完全癒合,後背僵著不敢多動,坐下的動作很緩慢,一旁宮人想要攙扶,還被他拒絕。
江絲蘿很意外他這麼快就能下地了,按御醫的說法,至少得在床上趴上一個月呢。
“你不應該臥床靜養嗎?”她問。
高寅挺著後背泰然自若,一手搭在曲几上,一手端茶:“為何?”
明知故問,她道:“你後背的傷沒有好,萬一崩開怎麼辦?”
“無妨。你磕了腦子,不還是每天滿地亂跑嗎。”
那能一樣嗎,她又沒流那麼多血,真是白費口舌,再說了什麼叫滿地亂跑,真想把手裡的雪球扔到他衣領裡。
她扔掉雪球走進屋,“這麼多天過去了,你們說的那個三司會審出結果了嗎?”
江絲蘿最近體會到實實在在無權無勢的感覺了,這會兒總該有個說法了,但沒人主動告訴她,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到望月閣。此事事發時,因高寅全宮全朝堂皆知,但後續卻如雪沒在湖水裡,了無痕跡。
而高寅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這些時日來往的人都是為他奔走做事,他竟有這麼多事忙。
陽光在他的臉上照出一層金光,明明該是暖的,但神情還是冷淡,一如既往地讓人猜不透,“早幾天老三被罰禁閉半年。”
“嗯?”她疑惑,指著自己確認:“跟我一樣?”
少年帶著幾分戲謔:“對,同母妃一樣。”
“三皇子到底闖了什麼禍?”
少年的臉在陽光中仍然晦暗不明:“他當街強佔人妻,被搶的那戶人家與御史臺裡的一個小官是鄰居,那日湊巧一起上街去看百戲,老三路過,見那婦人美貌便趁人多當街搶了。那戶人家自然不肯,但見他身上的親王紫袍也沒硬碰硬,而是求助小官,小官到御史臺與當值的同僚一商量,便又報給了竇御史。”
他拿過一個橘子,又在手裡剝,“御史一早去叩應天門,皇帝往下面一問,只聽得那時辰前後,我與老三都出去了,我比老三晚了一刻,因此便定罪。”
他臉上露出漫不經心的笑。
“那後來呢,那婦人可回家了?”當街被搶,這個時代不是講究什麼貞潔嗎,那婦人能全身而退嗎?
黝黑的眼睛淡淡劃過她的臉:“那婦人死了。”
她從他淡漠的五個字,聽見封建禮法車輪下碾壓過血肉的聲音。
橫死的人命換來的只是輕飄飄的禁閉半年,她不過在御前給被冤枉的高寅求情,所換來的也是半年禁閉。
高寅腿邊的暖爐揭開蓋子,扔進一塊橘子皮,滋滋燒出清淡的橘子香,又說道:“御史不會放過他,最近有得他頭疼,老三的母妃淑妃是他的親表妹,魏國公那邊是他外祖家,兩頭施壓,這個年他過不好。”
母親的出身是孩子極有勢力的依仗,她好像明白當年為什麼皇帝要把高寅丟給她了。江絲蘿的父親只是御史臺從六品的治書侍御史,沒有強大的家族背景,年齡又小,將高寅丟給她,既能顯出他關心兒子又能讓他自生自滅。
原書裡的高寅猶如野草悄無聲息地頑強瘋長,卻的確走向了一條自我毀滅的路。
女人又不知道低頭想什麼,眉頭緊蹙,失了魂似的,他住過來這段時日就沒有見過她眉頭完全舒展開的樣子。
這時從外頭背光走進一個人影,張誠又來了,按道理來講他一天只會來一次。她站起來要回寢室躺會兒,空出地方讓他們主僕說話。誰知高寅叫住了她,“去哪兒,過來看看。”
一回頭,高寅用下巴指向張誠,卻看後者懷裡抱著一個包裹,待她走近,獻寶似的從包裹裡掏出一隻黑灰色虎斑紋的小貓幼崽。
“啊……”江絲蘿連忙伸手接過來,那幼貓迷迷糊糊地分不清人,有人抱它也乖得一動不動,小身體被張誠抱了一路,暖烘烘毛茸茸得像個小火爐,兩手圈在懷裡身體微微抖了抖睜開眼睛,沖喜出望外的女人軟軟地喵了一聲。
她受寵若驚得張開嘴,“小貓咪。”用手指輕輕蹭它腦袋頂的毛,轉頭向高寅道:“多謝你。”
高寅揮揮手讓張誠走人,沒什麼表情:“無妨。”
坐回矮榻上,把貓放在自己膝頭,道:“這是從哪兒得的?” 高寅:“長樂的狸奴生了許多。”他正垂眼看杯中茶湯,看上去對貓沒什麼興趣。
小狸花乖得很,趴在女人的臂彎裡窩著。
“你的傷可算好了五成嗎?”她腦門兒的傷換了三天藥,而高寅的傷已過去了七天,御醫說明天就不再來了。
“差不多,再不久便可以還你清淨了。”
她尷尬地摸貓咪腦袋,“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好了她就放心了,算算時間也太快了,年輕人就是身體好,恢復能力也強,要是她自己挨這麼一頓,還沒打完估計就噶了。
“好在最後的結果對你是公平的。”
“哦?”他眉頭微動。
“雖然對我、高祉還有那婦人,懲罰和結局都不算公平,不過你沒被皇上白白冤枉死,也算好的。”聲音輕緩得像在嘆息。
疼痛、屈辱、令人厭惡的壓迫彷彿還在昨日,她夜裡躺在床上還是總幻想一睜眼就能回家,但第二天封建王朝的太陽還是照常升起,她還是被困在一片找不到出路的荒蕪裡。
改變江絲蘿的命運,牽動改變高寅,她和高寅因為宗譜上的母子兩個字被綁得太緊了,讓她幾乎覺著一榮未必俱榮,但高寅要是遭逢不測,她就徹底陷在泥沼裡拔不出去了。
江絲蘿只是個冷清後宮地位無權無勢的妃子,她能怎麼辦呢。
夜裡她梳洗完坐在鏡子前梳頭髮,桃娘跪在地毯上往暖爐裡夾新炭,按照江絲蘿的份例,冬日裡的炭還算夠用,只是品質一般,有時候有淡淡的煙氣。
“桃娘,不用再添了,我覺著房裡有些熱,好像又有煙了。”她偏過身子說,順手把梳子放下。
江絲蘿坐在床沿,昏暗的燈火下看著桃娘把她的藥端來,慢慢坐上床,兩腿伸進杯子裡,接過藥碗忍著噁心喝下去,再去漱口。
她在影影倬倬的床帳裡隱約看著最近的一盞燭火光熄滅,四周陷入黑暗。
夜裡,高寅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人語鬧醒,床邊高腳燭臺的火沒有全熄滅,他撐起手臂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透過窗紗看到廳中點起的燭光和來往的人影。
“快去尚藥局請值班的御醫。你再去打些水來。”是桃娘,聲音刻意壓低了。
他披上外袍推開門,靠在門框上問外頭兵荒馬亂的人:“怎麼了?”
外頭忙碌的人見到他一瞬間靜止了,一個宮女端著水盆往江絲蘿的寢室去,一個端著走出來,而後立刻紛紛請罪:“求殿下恕罪。”
他眉頭微皺。
這時寢室的幔帳被掀起一角,桃娘低頭走出來,“請殿下恕罪,無意攪擾殿下安寢,才人適才突發不適,正去請御醫。”
高寅邁過門檻緩緩踱步至廳中,聲音淡淡道:“她怎麼了?”
“有些高熱,此刻正昏睡不醒。”她緊鎖眉心,“才人這病來得急,擾了殿下休息。”
“無妨。”他不甚在意,抬腿慢悠悠往江絲蘿的寢室走。
手指挑起幔帳,夾著煙氣的淡淡暖香撲來,透過屏風看到床榻的帳子打起一半,似乎有迷夢呢喃之語隨著暖香掉進他的耳朵裡。
“殿下。”
他垂眼瞥向身側,桃娘弓著腰道:“這於禮不合。”
寂靜的廳裡響起一聲極輕的哼笑,他的長指揭開更多幔帳,室內已大開,微低下頭走進去。
繞過屏風,江絲蘿身邊的小宮女正給她擦臉,一見他便噤若寒蟬,桃娘替下她手裡的活,示意她出去。
高寅落落大方地坐在床沿,絲毫不在意坐了病人的一部分被子。
床帳已被完全打起來,昏黃的燈下,江絲蘿緊皺眉心臉頰似是燒得飛紅,腦袋陷在被褥枕頭裡一會兒一動,換著方向歪腦袋,一動那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就格外明顯。
桃娘跪在一旁,用溼帕子給她擦臉,沒擦幾下江絲蘿喉嚨裡哼哼著躲。
“…好疼…”聲音又輕又啞,看得桃娘心疼壞了。
“才人?哪兒疼?”她垂頭趴在枕邊不想聽漏她的話。
“臉疼…..嗚….”她皺著眉說完就委屈得哭出聲,雙目緊閉但淚水從眼尾流進鬢角。
桃娘自己也擦擦淚,只是不語,重新拿帕子去給她擦淚,時間彷彿凝滯只餘低弱的哭聲,她自言自語道:“才人吃苦了…”
高寅看著她虛弱地流眼淚,哼哼著說疼,一哭顯得愈發病中可憐了,臉上的神態是從未見過的。
那件事情本與她無關,原本以為即便傳到她耳朵去,江絲蘿也不會出面。稍微權衡一下利弊就知道的道理,可偏偏她跑過來了,像個驚慌失措的孩童。
後宮虛設如一個巨大的冷宮,椒房空置,太后堅持要貴妃與德妃、淑妃共治後宮諸事,維持著微妙平衡,於是該有的規矩和份額都在。但她這幾個月連他都發現愈發得瘦了,那樣兩根瘦弱的手臂護著他的後背,怕皇帝怕得抖成一團還敢繼續犟嘴,被打了巴掌還敢爬過來護著他,很難讓人相信,這是江絲蘿。
這是隻愛自己,自私自利的江絲蘿。
“御醫來了。”外頭傳來呼喚聲,接著一個宮女引著值班的御醫走進來,高寅背手走到窗邊,看御醫給江絲蘿診脈,偶然發現白日里的狸奴顫顫地躲在角落。
他沒有動彈,耳畔聽得御醫的診斷,大意是精神一直繃著,雖然之前開了藥但效用甚微,今晚發出來也是好事,退了燒將養將養很快就能好。
從母妃過世之後,他就再沒守過誰的病榻了。
他對今夜守江絲蘿的病榻也沒什麼太大興趣,而是重新踱回床榻邊,垂眼盯著桃娘淡淡道:“上次御醫就說她情志失調肝鬱氣滯,早前人不是還活蹦亂跳的。”
年輕的宮女絲毫不敢怠慢問話,馬上跪在地上低聲回道:“奴婢求殿下恕罪,才人不知何故有些忘事..已有近四個月,有時獨自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有時呆呆地坐著不理人,大大小小…許多事都記不得了…”
“當時為何不叫御醫。”
“才人不許,且奴婢看才人時常心驚膽戰、侷促不安,不敢逼迫才人。求殿下恕罪。”她又拜下去,身體跪伏在地上。
“恕罪?我恕誰的罪。”房裡只剩他們倆和床上昏睡的病人,一時間靜得只有江絲蘿的呼吸聲和夜風拍打窗子的聲音。
“才人以前冒犯過殿下,請殿下恕罪。娘子前些日子眼看就糊塗了,奴婢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最近又時好時壞,若是哪裡觸怒殿下,懇請殿下…”
“讓我記得這次求情之恩?”他淡淡截斷對方的話。
桃孃的額頭貼在地毯上,聲音有些悲涼:“奴婢並非替才人挾恩圖報,只是才人若是如此糊塗下去…恐怕不好。”
她是宮女,平日裡替江絲蘿大大小小的事忙碌,免不了與各宮人打交道,也免不了聽得許多在深宮中寂寥到最後摧拉枯朽的人,有的人是身體,有的人是精神。
空氣靜了靜,良久才響起高寅持續平淡的聲音:“她忘了多少事。”
“…才人從前在家中的事,與殿下的事…甚至小到喜好、刺繡的手藝,自從十月裡有一日才人醒過來,就都不記得了。”
也是大約從那天開始,江絲蘿對高寅的態度完全變了,總是溫和裡帶著怯懦,以前的江絲蘿從來沒怕過五皇子。那日江絲蘿突然說要同高寅修復關係,小心翼翼地詢問五皇子的事,她太瞭解娘子本性,倔強剛直,怎麼肯低頭。
“…我要回家…嗚嗚….他…打我…”兩人的談話被江絲蘿夢囈哭聲打斷,桃娘擔憂地望著床榻上的人,高寅則馬上就聽清楚那句“他”是在指誰。
小廂房書架上有一卷寫得亂七八糟的字,明顯看得出是初學者的臨摹草稿,而恰好他找到了一卷內容一模一樣的小楷,是江絲蘿以前抄寫《法華文句》,忘得這樣乾淨,又明知忘了卻並不驚慌,而是想辦法瞞過所有人。
他走出寢室,裡頭凝神香的味道蔓延到了廳中,尚藥局御醫正坐在小案後值班,要等到貴人退熱才會離開。
高寅抬手免了御醫行禮,他站得離燭臺極近,燈火下的黑影映在半邊俊朗的臉上,眼眸鋒利神情難辨,薄唇輕緩地開合道:“我有一事,想請教大人。”
“五殿下請教二字折煞卑職。”年輕的御醫不敢抬頭看貴人,垂著腦袋回話。
“《黃帝內經》中講,腦為髓海,奇恆之府之一。頭者,精明之府。可見萬般奇妙,我曾於書中讀過一男子,晚間休憩,晨起忘卻所有,性情大變,大人可有見解?”
燭火輕搖。
他微微偏過頭,黑影下銳利的眼倏然被燈火擦亮,潭底下藏著隱晦難言的暗湧,他垂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