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人,殿下一向是自己來。”回話的宮女跪著垂首,令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從鏡子去看正梳頭的宮女,對方神色如常,只是在剛剛江妱話音落下時她手上挽發的動作頓了頓。
“殿下近來如何?”她連忙轉移話題。
這次是替她梳頭的那位回答:“聽聞殿下騎射極好,最近承國子學博士多番誇讚。”
這幾歲就學騎射,好卷的環境啊。
將將梳完頭髮,宮人將銅鏡等搬離,青衫宮女轉到屏風後出門去,沒多時端著漆盤走回來,恭敬道:“才人,殿下到了。”
她說完便在江妱下首右側的座位上擺點心,自己跪坐在稍遠的小案後,開始用各式器具煮茶。
室內再無聲響,江妱攥緊了兩手,心裡緊張得直打鼓,默默唸叨希望是個好脾氣的好孩子,別是個什麼混世魔王。
耳畔傳來宮女問安,隔著鏤花屏風的間隙,隱隱感覺似有人影走近。
“參見五殿下。”
一呼一吸間,鏤花屏風的就被人影遮住,他沒有停頓,倏然轉身走過屏風。
再一呼吸,一雙六合靴從屏風後邁出來,鴉青色雲紋提花羅的衣抉隨走動泛出織錦光澤,一枚麒麟青玉佩垂在大腿處,腰間圍革帶,衣袍是窄袖團領的樣式,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
視線再向上看去,是一張眉目間帶著幾分少年氣的臉,劍眉星目,臉龐輪廓分明,骨骼勻稱。
隨著少年走近,那臉隨著越發清晰而變得凌厲,身量長得高氣質矜貴,隱隱有上位者的壓迫感。
她微微張大眼睛看著對方,忽而有一陣風掠過眉間,髮間垂下的吊穗微微擺動。
少年的視線先是將屋內極快掠過一眼,然後江妱看到他的眉頭壓低,眼神冷漠地凝在自己身上:“母妃安好。”聲音朗而淡漠,聽不出什麼情緒。
江妱在案下悄悄張開手晾乾手心的汗,盤起來的雙腿又不受控地顫抖起來,她暗地裡一把按在腿上,努力裝作平靜地說:“坐吧。”
這個孩子至少得有十五六歲了,像是個高中生,這是原主的兒子?
開什麼玩笑,這是原主弟弟還差不多,那張臉看著那樣年輕,能生出這麼大的孩子??
少年身量約莫比她高一個頭,兩手背在身後走到案後撩袍坐下,宮人上前為他和上首的江妱倒上烹煮好的熱茶。
江妱盯著潺潺茶湯流進瓷杯裡,腦袋突突地疼,計劃好像無法展開了。
這個世界好像在耍她。
兩人沉默良久,少年一手倚靠曲幾,一手端著瓷杯喝茶,看上去並不在意江妱同不同她講話,連身子都是微微朝向外頭,背對江妱。她盯著他的側身,思考要不要努力一下,總不能什麼都不問就這麼放他走。
但是萬一露餡了怎麼辦,這少年看上去不太好惹,就說自己失憶了?啟動下下策?
她還沒想出對策,少年身子微微一動,轉過頭對上她來不及逃開的視線。眼神冷得幾乎穿透她渾身的勇氣。
江妱見他雙唇微啟說道:“母妃在看什麼。”
她剛剛晾乾的手心又攥起來,心裡害怕又沒什麼底氣,怯怯道:“沒什麼…”
好冷好臭的一張臉…母子關係這麼差,肯定不是親生的。這麼差就算了,為什麼她要承受這一切,這知道牛馬翻身當主人這種好事絕對輪不到她。
少年的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揚,內眼角線條尤其銳利,黝黑的瞳仁靠上,露出下方一點明顯的眼白,凝視人時猶如無鞘之劍,剔骨削肉。
他冷笑道:“今日這麼安靜可不像你,又要玩什麼把戲,江絲蘿。”將瓷杯放在案上,發出“錚—”一聲脆響。
江絲蘿,江絲蘿,好耳熟…又好眼熟的名字。腦海裡甚至知道分別是哪三個字。 她肯定見過的,到底在哪見過。
他一上來就莫名發難,可江妱什麼都不知道,無助地回望著他冷漠的臉,沒有得到解釋,又轉頭看向已經停止烹茶的宮女。
宮女走出小案,跪倒在兩人面前,額頭貼在地面交疊的手背,她恭敬道:“殿下,今日才人不適,無意冒犯殿下。”
他連眼神都沒分給對方,仍看著江妱,嘴裡卻道:“來人。”
外頭很快走進一個內侍打扮的青年,“奴婢在。”
“掌嘴二十。”聲音分明淡淡的,卻像一道拋出去的令箭,擲地有聲。
那內侍迅速走到宮女面前就要處置。江妱喊道:“住手!”她連忙走來,提著裙子將人擋在自己身後,緊皺著眉質問少年:“誰準你打人了?”
少年坐得四平八穩,一手撐著下巴,一點不把她放在眼裡的模樣:“母妃激動作甚,當心身體要緊。”
眼風掠過她擋在身後的宮女,“母妃宮裡的奴婢一向這麼不分尊卑,掌嘴二十是該受的。你說,是不是。”最後五個字,是在問她身後的宮女,也就是桃娘。
“這是我的地方,罰不罰我說了算。你叫我母妃,心裡可有一點把我當母妃,坐著回母親的話又算什麼。”
他沒有動作,只是換了隻手靠曲幾,“母妃自己昨日還親手打過我的侍從,怎麼,忘了?”
“我…”
“或者說,我也來親自罰這奴婢。”他站起身,身子比她高出許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江妱。“只是若是我來罰,後果就不一樣了。”陰冷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壓下來,江妱暗暗打了個哆嗦,這何止關係不好,下一秒她都害怕對方掐上來。
少年寬肩窄腰,江妱想起桃娘說他的騎射被誇讚,覺著對方兩腳搞不好會把這個宮女踢死,“我的宮人我自有處置,你的人我今後再也不管了便是了。”
原主昨天打了他的侍從,少年想打回來也正常,但是桃娘是被她連累,她不能不管。
“那便處置吧。”他緊盯著她的眼眸,把她釘在原地,凌人的氣勢撲過來。
江妱覺著這少年難纏極了,前因後果她也不清楚,可這會桃娘確實無辜,“是我方才恍惚要桃娘替我回話,不關她的事。”
少年冷笑道:“母妃向來兩副嘴臉,上月還趕這奴婢出宮,今日又護上了。闔宮表裡不一朝令夕改的人裡,你也算一個。”
“江絲蘿,你夜裡照鏡子不覺著自己像鬼嗎?”
這話好似一把尖銳匕首,無意戳在江妱咽喉上,分明是白日,她卻冷得怕極了。對著少年攻擊性極強的言語和冷厲譏笑的面孔,她無法剋制心中的不滿和委屈,聲音顫抖地喊道:“你簡直莫名其妙!你別太過分,我是你母妃,你怎麼同我說話?”
“你怎麼同兒子說話,我自然怎麼回報母妃。”他唇角一勾,對她的反應似乎很滿意。
江妱滿心委屈和憤懣,這少年叛逆期發作一般,每句話都夾槍帶棒刺得她心口生疼。她撫著胸口,努力平復情緒,說道:“我不想跟你吵,你回去吧。”說完,也不管少年,她回身低頭拉起桃娘,步搖的長吊穗隨著動作凌空輕甩在少年的衣袍上,江妱不理會,帶著人越過少年往寢室走。
一高一低的肩膀從兩個方向將要錯開時,江妱猛地感到手腕處傳來疼痛,少年不知何時伸出手,攥著她的手腕,冷冷道:“自己佔下風時便忙著溜走?佔上風百般為難時,可不是這副嘴臉。”
她昂首看著他的眼睛,那眼裡面對自己時,裡面全是厭惡。她心中確定這孩子多半是養子了。可她所瞭解的後宮裡向來母憑子貴,有兒子難道不是付若親子勝過無子嗎,為什麼她們倆的關係這麼差。
“鬆手。”她冷聲道。
“不、松、”他啟唇回擊。
“鬆手。”她沉下語氣眉心緊蹙。
他不說話,挑釁般的冷笑。
江妱氣得不得了,用力甩手掙脫他的鉗制,掙脫之際用力過猛身體失衡,慣性向後邁出一步,結果踩到自己的裙襬,撲通一聲,屁股著地狼狽地摔在地上。
周遭一瞬間靜了,唯有桃娘反應迅速,橫過手臂小心翼翼地攙扶江妱,順便擋住她肩膀上有些下滑的領口。
她氣惱又羞愧難當,看都不再看少年,逃似地捂著摔疼的地方回寢室。桃娘去端水給她洗手,進來時悄聲道:“殿下走了。”她餘怒未消道:“難道他還想闖進寢室來指責我不成。”
桃娘浸溼軟帕一下下輕輕擦她的手心,輕輕道:“您與五殿下吵了這麼多年,也該歇了。五殿下日益長大,現下手段力氣都遠在您之上,您哪還能討得了便宜呢。那時您初入宮年歲小,陛下將殿下交給您撫養是考慮欠妥,這些年打過來吵過來,兩個人都大了,又何必再這樣像小孩子呢?如今您二十有二,放在民間早就有孩子了。殿下也十六歲了,再有四年便要行冠禮、結親事,都不應該再是吵架鬧脾氣的年紀了。”
“是他一開口就刺我。”江妱不滿道,那少年像條狼狗,看兩眼就張口呲牙要咬人。
“您的脾氣該改一改了,這樣下去怎麼成呢,往後的日子這麼長,有殿下在,總歸是您的指望。只是您以往總不愛聽奴婢說這些。”她收起軟帕,檢查了一下江妱的髮髻,輕輕將步搖的長吊穗捋順,關切道:“您這會兒覺著身子怎麼樣?從今日早時您臉色就不太好。”
江妱搖頭揉著眉心,疲憊道:“我自己坐會兒,你也去歇會兒吧。”
桃娘端著水輕輕退出去合上隔扇門,寢室裡只剩江妱一個人坐在鏡子前,鏡子裡面龐清秀的女人撐著一邊臉蛋,澄黃的鏡面像流淌千年的河水,將兩個時空的軀殼和靈魂糅合在一起。
江絲蘿,女人在唇齒間咀嚼這個名字,忽然紛繁嘈雜的字和畫面中有了脈絡,終於讓她回憶起了什麼。
幾天前,她熬夜看了篇小說,男主是皇帝的第二個兒子,溫潤如玉品性善良,歷經千辛萬苦。最後殺死昏君,登上皇位。女主是名門貴女,與男主先婚後愛,琴瑟和鳴患難與共。
那裡面的反派昏君高寅是個一路殺兄弟殺養母殺親爹,一路殺上皇位六親不認的殺人機器。他那個被殺的便宜炮灰養母…名字…好像就叫江絲蘿….這個角色在書中只是個邊緣炮灰角色,描寫的篇幅總共加起來可能還不足一章。
江妱之所以對她有點印象,是因為她竟然敢下毒去殺高寅,結果被反殺。當時江妱還覺得這個女人太莽撞,而且她的死,還導致了她父親的離世。
書裡提及,在江絲蘿下毒殺高寅前,他們的關係就已經很差了。高寅從三歲起由宮人撫養,無人忤逆反駁他,形成了專橫獨斷的性子。而江絲蘿這個養母的性格似乎是那種驕縱跋扈的類型,正如方才桃娘所說的,江絲蘿入宮才十六歲,又怎麼懂得與一個十歲的孩子相處。
書裡還寫到,兩人經常吵架,只勉強在外人面前維持表面和諧,高寅嘴不饒人性格要強,江絲蘿嬌縱跋扈,兩個人誰也不服誰。
後來不知道怎麼了,書中只是提了幾句句,江絲蘿毒殺高寅,但被當場識破,高寅強灌她喝下毒藥後身亡。那時前朝忙著爭儲,江絲蘿的父親已經升為御史大夫,猛然聽聞女兒被毒殺,卻沒有得到任何說法,江絲蘿的母親也因此抑鬱而終。好不容易找到證據與皇帝有關,便在觀文殿求見皇帝,想給女兒要一個公道。
可是沒有公道,皇帝不以為意,御史大夫當天回家自盡身亡。
皇帝逼死御史的消息猶如野火一樣傳遍洛陽,不久後就傳來皇帝病重的消息,接著便是高寅從爭儲中勝出,繼承皇帝位,開始他的暴君統治。
這些情節大部分都是從男主女主的視角得知的,書中權謀並不佔主要成分,因此關於爭儲只是簡要描寫,主要是男女主之間甜甜蜜蜜的婚後日常,這本書江妱一邊犯困一邊看,很多細節也沒有留意。
“早知如此,應該把那本書背過的…”江妱扶著額頭喃喃自語。
方才那個長得容姿俊朗卻尖牙利嘴,動不動就譏笑自己的少年,多半就是高寅。那反派是皇帝最小的兒子,排行老五,也與她們喊他五殿下相吻合。
她就知道,一時牛馬人一生牛馬命,悲催倒黴就是她的命運,這下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