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無寵無子,按常理講,這白得來的孩子應該好好抓住,怎倒總往外推呢。
難道江絲蘿有別的深意,她歪頭思考,又或者她只是個單純嬌縱跋扈的蠢人。
她瞥了眼不遠處的宮人,想起那天自己屁股著地摔倒在眾目睽睽下,有些羞愧,“我都改了,以後不吵了。何況我從來沒將他當成依仗,只要彼此以後能相安無事就好了。”
“你這丫頭若真能聽進去還好,往日同你說這些都要頂嘴,恨不得當仇人。”對方佯裝要來掐她的臉頰,被她笑著躲過去。
“哼。”王美人又靠回去,“哎,這天慢慢涼了,眼見這一年也混過去了。”
她嘴邊噙著的笑微微下落:“這才十月呢。”
這一陣風起,對面的女人仰著頭,伸手去接自院外飄進來的花瓣,“一年又一年,不知至何年。”
她的語氣如故,沒有怨懟愁緒,彷彿只是平常絮語,但江絲蘿莫名地嚐出苦澀,“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她輕聲念著,沒想到有一天,再讀已是詩中人。
故國三千里,尚可日夜兼行。故國三千年,又當如何。
“這何滿子,是曲名?我還從未聽過。”對方轉回頭問。
江絲蘿一怔,從情緒中抽離出來,說道:“應該是。但我忘記是以前在家中在哪本書上看到的了。”
“阿蘿有才情,可惜了在這裡對著我一個不懂詩賦的人白唸詩,若是…”她的水眸一轉,臉上帶著促狹的笑。
江絲蘿被她的打趣猝然一驚,隨後道:“莫要講這些了。”
一想到幾年后皇帝會涉足後宮,她就恨不得立刻能穿回家,也不想侍奉一個半百老頭,還是個一字斷殺伐,權力最頂層的老頭。
王美人擺擺手不再打趣,她很愛笑,來看望江絲蘿這一會兒便笑了很多次,話中語氣也沒有任何困於深宮全然無寵的愁怨。任何話都是娓娓道來,講得舒緩平靜,令人聽了也感到舒暢,應該是個很樂觀的女人。
夕陽西落之時,夜風漸起,天邊開始出現藍與紅交接的色彩,王美人站起身與她道別,同隨身的宮人慢慢伴著落日邁出院子。
江絲蘿送走她們,獨自站在院子裡那幾棵不知名樹下仰頭看了一會,“桃娘,這是什麼果子?”
“才人,是合歡樹的莢果。”聲音從身後傳來。
“原來是合歡樹。”她瞭然道,視線從莢果慢慢轉移到晨昏蒙影的天色上,站在原地望著夕陽落幕,天邊最後一絲暖色也消失不見。
夜裡的涼風吹在江絲蘿身上,她從風裡嗅到了深宮腐朽哀怨的氣味,好像爛木頭,又好像不知哪個冤魂的眼淚。
當天她再次夢到那天高寅來看望她的場景,不同的是他們面對面就那樣吵了起來,她於是意識到這是夢了,大概是原書江絲蘿的記憶。
他們倆吵得不分高下,江絲蘿拿著一個花瓶扔向高寅,高寅躲過去,但碎片迸裂,在他臉上留下了幾道血痕,少年額角的血流經眼角,一眼望過來,眉目鋒利如劍,殺氣四溢,幾乎是真的想殺了江絲蘿。但他沒有,殿外簷下的常侍跑進來勸阻,他說了什麼就離開了。
畫面隨著他離開,迅速泛黃褪色,直到變成一片黑白。
她醒了,被嚇醒了。周遭一片黑暗,隱隱能聽到外頭守夜宮女的輕微呼吸聲。
撩開床帳,一點月光漏進眼底,她按著胸口緩和呼吸,那是原書裡他們相處的場景嗎,江絲蘿當時頭腦一熱的舉動真的像想殺高寅。她不由得想起前幾天,她和高寅吵的那幾句,他攥著自己的手腕,如果是原來的江絲蘿也許那天就會演變成那樣,幸好,她摸著手腕,幸好早了一點來,沒在決裂之後來,不然她再傳多少信,高寅都不會來了。
她重新躺回去,腦海裡卻全是少年額角流著血的模樣。
江絲蘿偶爾會到庭院走一走,在樹下望著掠空而去的飛鳥,有時會想家,有時什麼都不想,就這樣熬,默默看著時間流動。
這樣熬了兩天,她正從書格里抽出一卷白麻紙,展開後上頭疏疏朗朗地寫著些很規矩的小楷,又從那捲紙的相鄰位置抽出一卷書,軸頭牙籤上寫著《女誡》。
她抽開繫著的絲帶,那捲軸自手中展開,前頭幾行字:鄙人愚闇,受性不敏,蒙先君之餘寵,賴母師之典訓…一對比,與那捲字上的內容果然是相同的,小楷很好辨認。原主竟然是個會抄寫女誡的人,難道是替別人寫的?被罰的?
“才人,五殿下來了。”桃孃的通報聲打斷了她的思考。
她彼時兩手還捧著那捲《女誡》,只好匆匆捲起來塞回書格。兩重殿門大開,外頭宮人行禮的聲音,隨著外頭少年的走近而愈加清晰。
少年身量高步子邁得大,幾乎是一瞬間就伴著跪拜問安聲進來,冷得沒情緒的眼眸定在江絲蘿身上,不問她找自己什麼事,揹著手凌然孤高地站在那裡,用冷淡的眼神審視她。
明明是個少年,在她的時代裡會讓人覺著是孩子的年紀,但完全不會讓人覺著他是孩子。甚至,他站在那裡一句話不說,氣勢也足以震懾她,倒映在江絲蘿眼裡的他完全是個大人。
“你們都下去。”她低聲吩咐道,兩個宮女垂頭走出去,最後桃娘輕輕關上最外面的殿門。
高寅不說話,只冷漠地望著向走近自己的江絲蘿。
“原以為你不會來了。”她清清嗓子,有點緊張。
江絲蘿站在高寅兩步遠的距離,抬頭看見對方無動於衷的表情,於是微微垂下頭,輕聲開口:“找你來是關於這些年的事情。”
那晚的夢像黑白默片在她腦海重映,“我想了很久,是我的錯。這些年沒盡好母妃的責任。”
高寅沒有反應,只有他的呼吸聲。
她想,也好,比暴起生氣要好的。“我,在家中時父母有些過於嬌縱我,原本這樣的性子若是嫁於尋常人家也要吃些苦頭,可那一年。”她的語氣像在簡述他人生平,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下,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那一年入宮,我十六歲,正是如今你的年紀,沒多久陛下將你過繼給我,一切發生得都太突然了,我那時什麼都不懂。 ”說真的,她很希望有個人能來告訴自己都發生過什麼,不然不至於挽回得如此蒼白。嘴上說江絲蘿那時小,可高寅那時才十歲,她心裡更替高寅感到可憐。
外頭有燕子掠過簷下,留下幾聲清脆鳥鳴,高寅眼底映進一個低著頭的女人形象,薄唇微微張開,慢悠悠說道:“原來今日演負荊請罪,可惜了。”他看著女人緊張得通紅的耳朵和臉,想起那天她摔倒在地羞愧難當的表情,“母妃應當提前告知我,這會兒還缺荊條。”
聲音是冷而不化的寒冰,最後一句讓人聽不出來是不是玩笑話。
江絲蘿心想,他總不會想拿荊條抽她才肯解氣,那就委實過分了,原主總不可能真拿荊條抽過他。萬一真的呢,不會不會,她默默搖頭。書裡寫沒寫過高寅小時候的事她不記得了,但之前王美人說他小時候被內侍慣壞了她還記得,由此可見,這些年不全是江絲蘿一個人的錯,只是她年長一些責任要多一些。
屋子裡一側的小案上還留著桃娘煮好的茶,原是溫著隨時給江絲蘿喝的。
她走過去盛一杯,兩手端著青瓷杯面對長身玉立的高寅,鼓起勇氣去看他的眼睛,“我不期望與你一笑泯恩仇,但是請你相信我,我可以永遠站在你這邊。”
伸手將瓷杯向高寅遞了遞,心跳得很快,視線緊張得轉向那盞碧波微漾的茶,耳邊沒有聽到高寅的動作聲,反而聽見屋外院子裡傳來撲簌簌的燕雀聲,有個聲音問:“哎呀,怎麼這會兒這麼多小雀兒在樹上。”
“是在吃合歡樹的莢果吧,小聲些,莫管了。”
眼前的瓷杯出現一根骨節分明修長好看的手指,高寅用手指把杯子往她的方向推回去,眸色黑沉,眼底無動容。
“我只是想修補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不想總是吵架。再者,將來若你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幫你。”她又將茶往前推,默默跟高寅的那根手指角力,又不敢用全力怕惹對方不快。
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陛下定下凡在宮外住的皇子公主,每月至少進宮看望母妃兩次,你知道為何我不願來,但必須來嗎。”
那盞茶後的眼睛微微張大,思考後流露出困惑的神色。他很確定,這是第一次在江絲蘿的眼裡清晰地看到毫無遮掩的情緒。
“若我不來,陛下知曉便會立刻罰我。幾年前不就是這樣,母妃忘了。”他的眸色平淡,女人的臉上浮現著疑惑、思索又疑惑的表情,接著便有些惶恐和, 憐憫?然後小心翼翼地看上來,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
“是我愚鈍,最近一年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她的神色就和老四被抽查功課卻背不出來一個模樣,他在心底嗤笑。
江絲蘿起初在思索原著裡有沒有提過,是沒有的,原來是這樣,所以即便相看兩厭,高寅每次都還是會來,隨著矛盾越攢越多,最終一觸即發。
她緩緩把有點酸的手臂放下,回身將茶杯放回案上,輕聲嘆了口氣道:“我方才說的都真心話。”如果還要再說什麼當年非但沒能護著他,反而冷待他,又有什麼用呢,都過去這麼久了。
來得有點晚,但又不算太晚。
“要怎麼樣,你才肯相信呢?再者說,這些年就只是我的錯嗎高寅,難道你沒錯嗎?”她說。
少年眸光掠過她的發頂,再無多餘的話,轉身便走了。
陽光在他四周鑲了層金邊,勾勒著他挺拔修長的身形,江絲蘿愣了半響,再提步追出去時,只看到他已走遠的背影。
可無論如何,她說有事他就來了,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