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人停下手裡的動作,拿手背在她額頭摸了摸,疑惑道:“你最近是怎麼了,什麼都忘。往年不就是尚宮局那邊按例送點東西,你以往都沒怎麼表示過,人家其餘的皇子生辰,母妃可都叫進宮一起過的。”
“一般生辰要做些什麼呢?”她在這裡什麼都沒有,能送高寅什麼禮物。
“嗯…”那雙瀲灩桃花眼輕輕眨著,似在回憶,“前些日子四皇子生辰,聽說在貴妃的承香殿設宴,陛下也去了,貴妃賞了東西,陛下也賞了不少。”
這有什麼參考價值,江絲蘿無語地望著她。
“不然你做條躞蹀帶給他,皇子們也不是日日都佩玉帶的。”
她想起那天花園裡他的裝束,好像就是條革質金鉤的躞蹀帶,“但來不及了吧。”
王美人數了數日子,“五殿下是臘月二十的生辰,好像是不太夠了。”
臘月二十,江絲蘿隨手拿過放置在案邊的空白卷紙,取筆低頭在卷首記下,一邊說:“我先做吧,什麼時候做好再給。”幾個字寫完,捲起來放回原地。
日子很快又到十五,天氣已經寒冷,為了暖和,江絲蘿除了睡覺日常都改到另一間小廂房裡。
她支著腦袋心情複雜地看著坐在矮榻另一側的高寅,他又換了一身月白衣袍,沒見他戴過自己送他的算囊,想來是真的用不上,低頭又聚精會神得在剝橘子,在她的視角里露出漂亮又鋒利的側臉。
屋裡的炭火時不時會冒出一點菸,品質很一般,桃娘去將一側的窗子推開一點,拿圓扇在一旁輕輕扇走煙氣。江絲蘿看她忙活,懨懨地提不起精神,心裡想著事兒,猶豫著還是問出口:“快到你的生辰了,有什麼想要的嗎?”
高寅的眸光從橘子轉移到她的臉上,他觀察著她的表情,淡淡道:“我要什麼母妃就給什麼嗎?”
這話說的,江絲蘿露出為難的神色,害怕他張口說要自己的命,但思及最近他們之間和平的相處模式,又覺著不至於這麼血腥。
她抿著嘴思考了一會,說道:“我所有的金銀之類應該不及你富有,但你若有看上的儘管拿去。”反正她也用不上,“我這兒再有別的東西也未必能拿得出手,你的生辰禮我不好懈怠,但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手頭上正在做一條躞蹀帶,等做好給你,只是生辰那天怕要趕不上了。”
對面少年的眸色深沉,盯著女人開合的肉粉色嘴唇,這張嘴最近很會說話,討巧地像要將心獻給他。
食指和中指輕輕敲了兩下膝頭,女人說完話後習慣用上齒輕咬下唇,像在咬一塊快要沁出汁水的果子,但她立刻又鬆開了,那塊的唇色比方才更加鮮豔,顏色可與院子裡盛放的合歡花相提並論。
兩根手指與拇指輕捻著,看著女人有些緊張的臉色,他說:“目前沒有,母妃先欠下吧。”眸光移到紋銀暖爐的花紋上,手心泛起一股不知名的癢意。
“那你有什麼愛吃的麼,比如哪種點心?”難得的好機會,乾脆把他的喜好問個遍吧,可憐她也就跟原主差不多的歲數,要被迫收拾原主折騰下的爛攤子,學著怎麼給人當母親。
原主撒手不見了,留她一個倒黴蛋,不學的話就只剩被高寅弄死的份兒了。
問話的時候江絲蘿沒去看他,高寅那張臉,總感覺看多了要付出點額外的代價,放在她的世界裡講,就是——這是不花錢就能看的嗎?
他嗓音還是那樣冷然,似乎不會為任何事物動容:“母妃要為我做點心嗎?”
徐貴妃倒經常給老四送點心,老四愛分給太傅一份,那有何用,再討好太傅也補不上老四的腦子,女媧來了也無計可施。
江絲蘿最近消停得很,他本無意放太多心思時時探究,可她的反常越來越勾起他的興趣。
她低頭看著自己瑩潤纖細的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呢,你若有愛吃的我可以試試。”可以挑個合適的時間去一趟尚食局,請司膳教教她。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從炭火轉移到她的手上,十根白皙纖弱得像玉雕成的手指,延長頸,奮玉手,摛朱唇,曜皓齒,赫顏臻,玉貌起…深黑的瞳仁裡閃著探究的神色,緩緩將眸光滑動到她的臉上,女人似有所覺下垂的眼簾顫動,少年倏然收回目光,不由自主地捻著手指。
想起她的問話,漠然道:“我沒什麼愛吃的。”
想起那天他在她寢室裡,那雙柔軟的手扶在自己後腰上推著他出去,手勁兒輕得彷彿他燙手似的,沒什麼力氣又軟綿綿的,他打斷了自己的回憶,長舒出一口氣,側眼看著江絲蘿出神的模樣,站起身告辭。
“好吧。”女人站起來,露出溫柔的笑,臉頰兩側撐起圓圓的輪廓,一面送他一面說:“早上下了雪,這會兒路上恐怕不太好走,你小心腳下。”
江絲蘿目送他踏雪走遠,月白衣袍和滿目的雪色相映襯,很快就轉身消失在拐彎處。
冬日午後天氣陰冷,沒有一絲陽光,灰色厚重的陰雲壓著頭頂,風不大卻冷得徹骨,偶然會捲起很碎的雪片在半空飛舞。她站在簷下深吸了滿腔冷雪氣,臉龐褪去暖意變得冰涼,桃娘站在身後請她回去,唯恐她生病。
四周茫茫的白,茫茫的安靜,天地間彷彿只有她立在風中,閉上眼時才能有可以幻想的機會,想象著再睜開眼時雪地還是雪地,但飛簷斗拱不再、宮牆古樹不再,而是筆直朗照的路燈、寬闊整潔的公路、在風雪裡亮著前燈緩慢前行的汽車,那時的雪再大都不要緊,因為她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才消停不到兩個時辰,那漫天大雪便又裹挾在凜冽陰風中,浩浩蕩蕩地席捲了宮城。一位身著米白色窄袖襦裙、頭髮挽成單髻的宮女,在雪中步履不停地前行。
終於走到地處偏遠的麗景宮了,她在心裡嘆息道。雙手緊緊揣在袖子裡,試圖汲取些許溫暖,雪花簌簌地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被呼出的熱氣悄然融化成水珠。她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繼續朝著麗景宮偏殿望月閣的小院子走去。
在這漫天風雪中,遠遠望去,只見簷下影影綽綽站著個人影,她只以為是宮人,並未多做留意。她踩在積雪上,咯吱作響,一步步踏入院子,卻見那人始終佇立原地,毫無反應。宮女滿心疑惑,正欲走近喊她,順手抹了把睫毛上的水珠,才看清簷下是個闔目的宮裝美人。
美人容色標緻,肌膚如玉般白皙剔透,卻少血色。
頭髮和臉頰上的薄雪讓她像蒙上了一層輕柔的薄紗。她通身都落滿了瑩白的薄雪,就連眼睫上都沾著雪花,身上披著件藕荷色翻領窄袖外衣,裡頭是月白襦裙,梳著交心髻上頭幾隻花樣銀簪,亭亭玉立在簷下,雙眼輕闔,不發一言,彷彿是從滿天風雪裡凝化而來的。
恍惚中她已行至簷下,面前的美人令她心中有些不可冒犯,心中猶豫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忽而,聽見殿內一聲輕響,一個青衣宮女手裡捧著件皮袍快走出來,正巧與簷下呆立的人對上,宮女見她有些驚訝,問道:“您是哪個宮裡的?”一邊將手裡的袍子披在那個玉雕雪砌的美人身上。
她揣手道:“這位姐姐,我是積善宮的,奉太后之命傳話給江才人。”
話音剛落,眼前靜立的美人雕像似乎動了,一聲溫和的女聲道:“太后傳話?請她進屋吧,桃娘。”
她悄悄抬眼望去,江才人兩手攏了攏身上的衣袍,眼睫上的雪盡數落去,只有一點沾溼了眼周睫毛,使她望過來的眼神越發溫柔水靈,彷彿眸中含淚,令人心下憐愛。
江絲蘿笑了笑,見陌生的小宮女盯著自己瞧,心想她大概是頭一回見到在外頭找雪淋的瘋子吧。
自己抬腿進殿,桃娘在身側替她拂去身上的雪,順手脫去外袍,只穿著襦裙坐在小廂房的矮榻上,宮女將暖爐往她腳邊放,那傳話的宮女看著年紀不大,不知道在外頭走了多久,臉龐凍得通紅,“桃娘,拿個墊子再倒杯茶來。”
小宮女向她行禮,小心地跪坐在面前的軟墊上,又接過桃孃的茶捧在手裡,低頭恭敬說道:“多謝才人。”
她見對方侷促倒也沒央她喝,只是看她雪裡奔波得可憐,“請問太后所傳何事。”一低頭見自己冰涼的手裡又被桃娘塞進一個手爐,她方才屢勸自己進屋沒有得到回應,這會想必在心裡覺著她難以伺候。
小宮女將茶碗放在一側地面上,拱手恭敬答道:“太后於明日午後請各宮娘子於積善宮一敘。”
沒說是去做什麼啊,江絲蘿回道:“我知道了。”
小宮女傳到話便要走,她讓其喝口茶暖一暖:“桃娘拿把傘給她,外頭雪大。”
小宮女打著傘又迎著風雪匆匆走了,姑娘身形纖瘦個頭也不高,看著最多十八歲,江絲蘿沒再到外頭站著,桃娘也萬萬不肯,生怕她生病。
她歪在榻上心裡發愁,書裡似乎沒怎麼提過太后的存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性格,可是很奇怪,江絲蘿六年前進宮時,皇帝已經專寵貴妃多年了,太后和已故的皇后為什麼要做主又選良家子進宮呢。
難道她們已經知道皇帝早晚要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