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她隨著日出起身,吃過早飯後就差人去問王美人,是否接到傳話,約定好兩人午後碰頭一起去積善宮。
桃娘準備好一套衣裙拿來給江絲蘿看,她搖搖頭說:“不要這麼顯眼的配色,把銀紅上襦換成銀白的那件。”
“會不會太素了些,太后可能喜歡花團錦簇一些的娘子。”
江絲蘿撇撇嘴,低頭拿筆練字,嘴上道:“那件銀白的上面也繡了好多月白寶相花呢,不算素了。再說太后喜歡又怎麼樣,還是不要太扎眼了。”貴妃也會去呢,做什麼穿紅戴綠花枝招展的去到她面前晃,萬一太后喊了皇帝過去,那豈不是更完蛋了。
這原主也不知道見過她們幾次,別給太后留什麼鮮明深刻的印象才好,唉呀,越想越心煩意亂緊張得很,她撂下筆看著自己臨摹原主的字,寫得虛浮無力,更煩了。
剛過午時,陽光從密集的雲層中劈下來,像柄斜掛在天上的黃金刃,江絲蘿揣著手爐披著帔風走小路穿過花園,在千步廊上與容光麗彩的王美人會合。
宮人在前方引路,她一貫記不清這些長而繞的路,只歪頭跟一側的女人說話,聽她講道:“我昨兒正巧在楊才人李容華那兒玩樗蒲,正好傳話的宮女少跑一趟。嗯?太后招我們做什麼?總歸沒什麼大事,太后老人家不理宮務,每年不就偶爾有精神了把我們湊過去說說話麼。”
“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太后在陶華園請我們賞景,她還誇過你標緻呢。”
她腦門嗡一聲接著隱隱作痛,嘆了口氣:“我還真不記得了。”
王美人捏捏她的手腕笑道:“你又裝,太后難得夸人,說你長相標緻得活像畫軸裡的小仙女,只可惜啊——”
“嗯?”江絲蘿反射性地問著,其實心裡很擔心,彷彿看見不久後太后向皇帝推銷自己的模樣了。
“只可惜陛下只愛貴妃。”
這多好啊,她巴不得呢。
說話間走出去不知多遠的路,穿過幾道硃紅大門和宮道,見一座恢弘大氣的廡殿頂宮殿。
進宮門後有一個內侍引路,積善宮建築龐大,立柱粗壯斗拱巨大,抬頭能見斗拱梁枋等地都有精緻的雕刻彩繪。內侍側身引她二人入殿,路過門窗,可見上頭精雕細琢著些仙人祥雲之類的造型,殿內設巨型牙雕屏風,大理石地面使得行走的聲音十分清晰,穿過七重錦團帷幔和鎏金飛罩,鼻尖沁進一股檀香,眼前擴大,兩側有階梯狀的數百盞金燭臺,牆壁上彩繪壁畫,正中的四座福壽屏前設矮榻和楠木長案,案上設香爐燈盞,室內器具不計其數,裝飾奢華。
江絲蘿心想,這一比較,她那簡直是個破茅廬。
“妾身參見太后。”她同王美人一起跪拜主座上的奢華婦人。
“起來吧,坐。你們倆來得早,小廚房的點心還沒出鍋呢。”太后笑呵呵地說,高髻上仙閣雲臺樣式的髮簪奢華到奪人眼目。
江絲蘿由宮人引到右側第三的坐席坐下,就聽對面王美人接住太后話茬,笑得有些淘氣道:“許久不見太后了,成日里還在想,什麼時候太后請我們來玩呢。”
“今年我在興善寺多住了些時日,前些日子天氣又不好,身上不痛快。”她身側垂首跪著一個宮人輕輕捶著腿,“昨日里好多了,便覺著閒得慌,趕快就請你們來陪我這老婆子聊聊天。”
“我倒瞧太后的神態比去年更年輕了。”王美人笑道,江絲蘿跟著彎起眼陪笑。
太后見到她笑轉過頭盯著她瞧了幾圈,說:“你今日穿得忒素了,仔細掉雪裡找不著你。”又歪著頭看她髮髻上的花枝銀步搖,“這個步搖倒好看,你們小娘子尚且年輕,我這老婦人都每天穿花戴金的,儘管使勁裝扮。”
這話是對江絲蘿自己說的,她摸不了渾水,只好放柔了聲音乖乖道:“太后說的是,我喜歡這步搖,因此另配的衣裙。”說完話她抬頭,只看得高髻華服一頭金釵的婦人望著她笑得一臉慈愛,緩緩點著頭。
江絲蘿心裡有點納悶,太后怎麼看上去很喜歡原主的樣子…
這會兒外頭又來人了,前頭是個穿著鵝黃錦雲花團襦裙,面容嫻靜的女人,後頭一個松花綠長裙配茜色襦高挑一些和一個胭脂紅衣裙加杏紅披帛的笑臉女人,對面王美人站起身來,江絲蘿連忙也跟著站起來,學著她道:“妾參加貴妃、德妃、淑妃。”
貴妃在前頭道:“坐吧,太后在上只需向太后問安,我們都是一樣的。”
上首的太后挨個兒跟她們仨講話,接著又是兩個人進來,這會兒對面王美人沒動靜,她就知道是楊才人和李容華了,那兩人穿得並不華麗但色彩和諧中規中矩,俯身給太后行禮,再給在座的挨個兒打過招呼也就坐下了。
身後的宮人開始上茶點,研磨的細細的茶也燒滾煮好了,由各自貼身侍候的宮女拿金勺舀進茶杯裡,茶湯徐徐散發著熱氣。
上首太后道:“咦,順儀呢?”
這時從外頭匆匆走進來一個容姿豔麗光彩奪目的美人,一瞬間將殿內諸色珍寶佳人全都比下去了,“參見太后,妾來遲了,請太后恕罪。”她一動,寶髻上的蝴蝶髮釵也跟顫動,恍若將振翅飛走。
“無妨,坐吧。”太后用下巴點點座位,神色平靜,又聽張順儀道:“今日晉王突然入宮要同我商議婚事,這才晚到了。”
那雙已有老態卻仍明亮的眼睛聞言笑得眯起來,顯出許多蒼老皺紋,“老二的婚事?”她高興道,“年初就說該給他指門親事了,徵兒比他大一歲都有孩子了,推脫來推脫去的不願意,這回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了?”
張順儀答道:“回太后,是范陽盧氏的長女盧令愛。”
江絲蘿喝茶的手微微停住,借低頭看茶杯掩飾自己思考的神色,原來還沒有正式定親,那過年開春是結不成了,古人成親步驟繁瑣,皇子更甚,大約就是再一下年春天了。
“哦,盧力的女兒,好,他們家的孩子都教導得很好。”太后很滿意地點頭,“這會可還在范陽?”
“正是,勵兒進宮去同陛下商議過,又來問我的意見,若太后也滿意,一會兒我便請人回他。”
“哪會有什麼不滿意,家世清白就好。等盧小娘子來洛陽帶她來我這兒來玩。”
“是,太后。”
范陽盧氏世家大族,況且還是長女,太后怎麼會不同意,這會笑得跟什麼似的,直同張順儀聊盧家的事兒,江絲蘿捻起一塊粉白的糕點咬一口,入口香香軟軟的,有點像糯米餈,不知道做起來麻不麻煩,可以做一點送給高寅。
順著晉王的婚事又聊到吳王妃肚子裡的二胎,接著又談到高祉和高旳,太后囑咐淑妃和徐貴妃趁早做打算,好的娘子可不會等人,又提及長樂公主和德吉公主。江絲蘿喝了口茶潤嗓子,心想該到高寅了,果不其然,“才人,小老五怎麼樣了?”
她放下茶杯笑眯眯道:“他這些日子還是照常唸書呢太后。”
“別光念書,前些時候他們幾個一起來給我請安,我還央他們都儘早找個娘子定下親,小老五年紀最小卻偏生最老成,心裡又有主意,十六歲也不小了,老大十六的時候都定親了。”
這麼說起來大皇子結親真是夠早的,她笑了笑,乖道:“是太后,他過幾天就十七了,是該早點打算,回頭我問問他。”
“哎喲,我這年紀大了這些日子都記不住,小老五是哪天的來著?”太后直起身來問道。
“回太后,是臘月二十。”她忽然想起在座還有貴妃,但這會兒忙著應付太后問話,也顧念不上貴妃的心思了,都這麼多年過去,柔妃都沒了,再有心氣兒也得找皇帝算賬,關高寅什麼事。
太后想了一會,道:“小老五打小沒了親孃,你們母子這幾年也不容易,人老了,許多事情總想不起來做,可憐見的小老五。瑛兒。”跪在階下的宮女挪過去,“太后,奴婢在。”
“我庫房裡挑幾匹蜀錦,拿兩匹給小老五,再給才人兩匹,再有螭虎玉佩,年初忘了誰送的,也給小老五,嗯…”她拿手撫在額頭上,回憶道:“連那塊玉一起的還有塊墨玉籽料,也給他送去,做點自己喜歡的玩意兒,再添些別的一塊兒送去。”
“喏。”宮女從側面退出去。
江絲蘿站起來俯首行禮,“妾代五皇子謝太后。”沒想到太后會送這麼多東西,她以為也就是聊兩句過去就算了,太后看上去對幾個孫子倒都還不錯,比皇帝強。
上首的老人擺擺手,“你們母子倆本就不容易,小老五一臉倔相,你也受累,無妨。”
下頭的宮女如水流般端上新鮮的冬棗來,太后說自己脾胃克化不動,只央她們吃,江絲蘿低頭啃著棗子,悄悄掀起眼簾偷看斜對面的徐貴妃,對方正優雅地飲茶,面色平靜地同太后講話,希望今天這點兒事兒別給高寅添上不該有的麻煩。
殿內娘子們逗著太后高興,你一言我一語的配合著,氣氛融洽和諧,貴妃沒有寵妃架子,說笑起來溫柔親切,其餘妃嬪也全無對她專寵的怨懟和不滿。
江絲蘿端著茶杯同眾人一起笑,空氣裡全是馥郁溫和的美人香混著檀香和水果糕點的香甜味道,目光所極處盡是美人,她忍不住想著往後的日子,不知道到那天來臨後還會有這番光景嗎。
熱鬧了兩個時辰又在太后這裡吃了晚膳,趁著月色她慢慢和王美人、楊才人、李容華一起回去,其餘四位高位妃子走了另一條路回宮。
楊才人和李容華在前面提起太后宮裡好吃的點心,楊才人說喜歡棗子,只是不敢多吃,說罷回頭問後面的兩人,兩張小臉笑得很燦爛。
王美人說她都喜歡,太后宮裡全是好東西。
夜裡比她以為的要溫和一些,最後送別王美人,她跟在提燈的內侍後頭慢慢走,小花園裡被夜風吹得嘩啦啦直響,妖魔鬼樣的影子在地上亂舞,白天的陰雲都散去,露出墨藍的天和星辰,這會兒的星星和月亮正發出的光。
如果她在原來的時空裡抬頭是不是剛好可以見到,也許沒有這麼巧的事情,這是書裡的世界,她對自己說,這裡不在正常的歷史時間中,不管抬頭看多少眼,也許都不是自己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