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馬蹄聲從街道盡頭傳來,所有人目光都朝那看去,蘇婉也微微抬頭。
只是看了一眼,她就立即收回視線,腳步往人群中縮了縮,儘量不被人察覺她微微顫抖的身子。
幾匹快馬奔馳而來。
為首的高頭大馬上,一身錦袍的男子清雋無雙,面容冷硬,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不時流動著冷意。
他比起四年前,更加沉穩,眉眼也更加陰鬱鋒銳。
蘇婉想著,眼中不知何時慢慢模糊起來。
馬兒發出一聲嘶鳴,在府門口停下。
所有人都盯著他,只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搭話。
江忱序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一旁的小廝,銳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冷的沒有任何溫度。
當年,被趕出去的一幕,在眼前浮現,他唇角勾起了一抹譏諷的笑。
江秦上前一步,“回來了,路上可還順利?”
“遇上了幾個不長眼的,不過都被侄子給砍下了腦袋。”
江忱序不輕不重的開口,卻讓在場所有人都面色一青。
江家是文官,全憑江老爺子這個內閣大學士起的家,自然對江忱序這個武將心有畏懼。
江秦緩了緩面色,欣慰的拍了拍江忱序的肩膀,“好樣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快進去吧,你祖母她……唉……”
早在之前,他就去信將江府發生的事情告訴江忱序了。
其實也未必是想讓江忱序回來送葬。
而是江老爺子死後,江家就沒落了,而江忱序如今正是新貴,其中的心思,不言而喻。
可江秦亦十分清楚,江家曾經對不住江忱序,怕他不肯回來,才拿江老夫人作伐。
畢竟就算你是新貴,不敬長輩,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出乎意料的,江忱序並沒有提及從前。
他抬步往府中走去,只是路過江夫人時,突然頓住了腳步。
江夫人以為是要尋自己秋後算賬的,嚇的臉都白了,誰知,江忱序只是淡淡掃過她,視線落在了挽著她手臂的趙氏身上,
“……”趙氏先是控制不住的有一絲歡喜,當觸及江忱序冷銳的眼鋒時又立即僵住。
江忱序蹙了蹙眉,彷彿是輕輕吸了吸鼻子,就收回了目光繼續抬步走了。
由始至終, 他不曾朝角落的蘇婉看去一眼,不知是沒有看見,還是厭惡,噁心,不願意看。
總之,蘇婉都長鬆了一口氣。
一眾人等就要緊跟著進去,卻被跟隨江忱序回來的一個侍衛攔住了去路。
“各位稍等,我家主子的馬累了幾日還不曾歇息,容屬下先帶進府餵馬,否則若主子的愛駒有個差錯,怕是誰都承擔不起。”
“……”
“……”
讓人給江忱序的馬讓路?
晚進門個一時半刻能怎樣?還真餓死不成?
所有人都知曉,這是在給他們難堪和下馬威。
還以為江忱序如此大方好說話,是當真不介意了呢。
江夫人臉色很是難看。
“沒關係,若是夫人不允許,屬下就牽著馬在府門外等主子就是。”
你不讓馬進,那我家主子也不會下榻江府,你們的如意算盤就得落空。
蘇婉看著說話的那個侍衛,面色沉靜。
她就知曉,江忱序絕不是一個以怨報德之人,她唇角輕輕勾起,轉瞬又落下。
比起這些人,他更想報復的,應該是自己吧。
江夫人長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冷聲道,“既如此,那就馬先請吧。”
老爺費盡心思才將那小孽障哄回來,她絕不能壞了事兒。
侍衛似是冷笑了一聲,牽著馬大搖大擺的進了府,馬兒經過眾人時,還揚了揚馬蹄,重重噴出鼻息。
“簡直是混賬。”等人走遠,江夫人才憤憤罵了一句。
蘇婉抬眸看了她一眼,譏笑。
誰讓你丈夫,兒子都沒有本事呢,否則也不用指望混賬。
所有人這才進了府,齊聚靈堂。
江忱序身量很高,身姿也因為習武的原因尤為健壯,裁剪合身的錦袍包裹著他寬肩窄腰的曲線,遠遠看著,就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凌厲之感。
權勢養人,大抵是四年的戰場,養出來的氣場。
和四年前那個溫潤如玉的書生有著天壤之別。
只有蘇婉知曉,他一直都不是人畜無害的書生,而是一直關在籠子裡,等待發勢的猛虎。
沉默著,她突然感覺到似乎有一道陰沉凌厲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立即抬頭去看。
江忱序正在和江秦說話,並沒有看她,甚至連一個眼鋒都不曾有。
她苦笑了一聲,自己可當真賤,自作多情,他恨自己都來不及,怎麼會看她呢。
她死死抿著唇,並沒有聽見江忱序和江秦都說了什麼,只聽見江秦的連連說是聲,很是乖順。
等她再次抬起時,江忱序正佇立在江老夫人的棺材前。
他面容本就冷硬,配上冰冷的視線,給人一種臘月寒天的觸感。
蘇婉注視著他。
而江忱序的目光,則落在棺材中躺著的江老夫人身上。
如今天氣有些冷,加之大夫開出的藥,屍體並沒有嚴重的腐壞。
蘇婉蹙起眉,袖中的雙手繃緊,微微攥起。
她緊張的幾乎忘記了疼痛。
江忱序,看出了什麼?
正在這時,江忱序收回了視線,看向江秦,“老夫人去世之前,都發生了什麼?”
江秦聞言,重重嘆了口氣,“你祖母身子不適已有多日,大夫看了不少,日日喝藥靜養著,本是瞧著有了好轉,卻不料……”
他搖了搖頭,“許是那幾日的好轉,都是迴光返照吧。”
言外之意,就是病死的。
江忱序轉眸又看了眼棺材,沒有再言語,冷沉的眸中似乎閃過了一絲什麼。
“忱序啊,大伯年紀大了,你大哥是個病弱的,你三弟貪玩不中用,以後這江府,可就都靠你了。”
江忱序聞言,收回視線,淡淡的目光落在江秦身上。
沒有任何溫度,就讓江秦站立難安,臉皮發燙。
“當年之事兒,是你大哥……”
“大伯放心。”江忱序突然開口打斷了江秦接下來的話。
“好好好。”江秦立時笑了笑,“說到底,我們都是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一家人。”
江忱序沒有說話,嘴角掛著諷刺的笑。
江秦把江老夫人的後事兒都交給了江忱序,說是要去官署。
人都離開的七七八八了,蘇婉後退幾步,也打算無聲無息的離開。
“二哥,我有話要說。”
是趙氏。
蘇婉側頭看了她一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下一瞬,趙清瑩的手指頭就朝她指了過來。
“父親方才說的不完全,我有幾句話補充,我懷疑,祖母的死,和大嫂有關。”
“……”
江忱序冷淡的眉眼朝蘇婉看來。
很平靜,沒有任何溫度,和看所有人都一樣。
“三弟妹,你在胡說什麼?”
“我哪有胡說,你敢說祖母不是被你照顧死的?”
蘇婉眼睫微顫,看趙清瑩的目光森冷了不少,“是三弟妹嫌棄祖母房中藥味濃重,不肯侍疾,才只能由我操勞,三弟妹事後怎還倒打一耙。”
趙氏冷笑,“你如此孝順,說不定就是存著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呢,不然祖母好好的,為何你剛照顧了幾日人就沒了。”
蘇婉清楚的從趙清瑩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歡快。
她並非是懷疑自己,只是想在江忱序面前露臉。
又或許是失望江忱序沒有第一時間找她麻煩。
思及此,蘇婉的心竟又放了下來。
“二哥,你瞧,她不說話了,就是她做的,你一定不要放過她。”
靈堂中死一般的沉寂。
落在蘇婉身上的平靜目光,更讓她心中鈍痛。
半晌,男子才冷聲開口,“大嫂,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
大嫂。
大嫂。
蘇婉垂頭掩住了眼中的情緒,再次抬眸時,是和江忱序一樣的冷淡平靜。
“如此廢言,二弟也信?”
這次,是江忱序沉默。
蘇婉清楚的感覺到,他周身的氣勢陡然變得凌厲駭人。
“不信她的,難不成信大嫂這個滿口謊言,歹毒心狠之人?”
“還是說,大嫂已經謊話連篇習慣了。”
時隔四年,那種密密麻麻,針扎的痛再次湧了上來,吞噬著蘇婉早就麻木了的心。
他一步步朝她走過來,直至挺拔的身軀將纖細瘦弱的她籠罩住,無形的壓力傾瀉而出。
蘇婉努力穩住身形不露出端倪,抬頭看著他,“二弟,想如何?”
“她承認了,她承認了。”趙氏一臉的幸災樂禍,“二哥,此事兒一定和她有關,你如今不是掌管錦衣衛嗎,快把她抓走。”
“當年她就是如此陷害你的,你…”
趙清瑩說著,江忱序倏然轉身看著她,那陰戾冷沉的目光嚇的她一個哆嗦,立即就閉了上了嘴。
“既如此,那大嫂這兩日便守在靈堂,給祖母誦經祈福吧。”江忱序冷冷說道。
“趙氏所言最好是假的,否則…”他眯眼看著蘇婉,眼中是冰冷的厭惡和威脅。
“不,不成。”翠兒撲進屋,攔在了江忱序身前。
“二公子,我家少夫人已經在靈堂跪了四日了,身上還受了傷沒有用藥,她會撐不住的。”
“翠兒。”
蘇婉敏銳的察覺到了江忱序的眼神變化,立即要將翠兒拉走,可還是晚了一步。
“主子說話,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奴婢插嘴了。”他轉眸看了眼趙氏。
“三弟妹就是如此管家的嗎?”
趙氏立即明白了江忱序的意思,高聲吩咐,“來人,把這賤婢拉下去,杖責三十。”
蘇婉面色微沉,“趙清瑩,你敢。”
趙清瑩看了眼負手而立的江忱序,立即道,“父親把府中一切事宜都交給了二哥,這都是二哥的意思。”
翠兒臉色也白的厲害,“少夫人。”
蘇婉攥著翠兒的手,抬眸看向了江忱序。
“江忱序……”
“府中的人呢,若是耳聾,那就都趕出府去。”江忱序沒甚溫度的話落下,守在門口正在猶豫的小廝立即衝了進來。
蘇婉眼中的希冀化為了死寂。
江忱序是報復自己。
翠兒被拖了出去,不一會兒,院中就響起了打板子的聲音和翠兒的哀嚎。
蘇婉深深看了眼江忱序,掉頭奔了出去。
“少夫人,”翠兒疼的幾乎昏厥。
臺階上,江忱序站在那,冷淡的看著這一幕。
他身後,站著得意洋洋的趙氏。
“翠兒,你撐一撐。”蘇婉伸出手去握翠兒的手,露出了那一小截被燙的紅腫不堪,滿是撩泡的手臂。
江忱序目光在上面頓了一瞬,旋即沒甚波瀾的移開。
三十棍很快打完,翠兒已經疼的面容扭曲,說不出話了。
“我們回去。”蘇婉吸了吸鼻子,沒有落淚,而是用那雙滿是燙傷的手攙扶起翠兒,慢慢往院子外移動。
“大嫂可別忘了回來守夜。”趙氏說道。
蘇婉沒有理會她。
江忱序目光落在主僕二人身上,眼底是瘋狂的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