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各執一詞,顯然有一人在撒謊。
“嬪妾才疏學淺,怕畫技粗劣引人笑話才不想被人看見,誰知,卻被昭儀娘娘一口咬定嬪妾偷畫情夫才躲躲藏藏…… ”
江赴月眼眶紅了一圈,側開臉深深吐出一氣。
男人都是憐香惜玉的,這一瞥,倒讓李承璟真切瞧見了她半邊臉緋紅鮮明的巴掌印。
狹長的瞳眸深不見底,他轉了下指尖扳指,那白玉扳指泛著幽幽碧光,盡顯華貴。
“傳朕口諭,梁昭儀謀害后妃,降為貴嬪,去一宮主位之權,遷出長樂宮,禁足一月,反思己過。”
“其宮人心術不正,杖斃。”
“此事臣妾是被故意設套陷害的啊皇上!分明是這賤人汙衊臣妾!臣妾伴駕五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剛入宮新人的一面之詞嗎?”
梁昭儀哭得嗓子都啞了,汪德順揮了揮手,立刻湧上來好幾個太監將垂死掙扎的人拖了下去。
江赴月心裡清楚得很,李承璟可是從七王奪嫡中一步步走上來的,此人攻於謀略,城府極深,怎會看不出僅憑梁昭儀的腦子,能籌劃出一場謀害大戲,還“恰巧”被他撞見?
但他需要略施懲戒,彈壓一番梁氏。
梁昭儀的父親梁行遠仗著軍功赫赫,在朝中橫行霸道已久,關外甚至有人擁躉他為異姓王,如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李承璟豈會不忌憚?
對他來說,事實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合理的“緣由”藉機牽制梁家。
而恰巧,她就向李承璟無意提供了“橋樑”。
李承璟徑直起身,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將她籠罩,將她牽了起來:“是朕冤了你。”
面前的小女子一張梨花帶雨的小臉轉向一邊,咬著下唇不發一言。
他伸手,觸到一手溼潤,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淚珠盈睫,好不可憐。
李承璟強硬地把人掰回來面對著他,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柔拂去她的淚珠,拿了太監遞來的絹帕替她細細擦拭,“是朕的不是,令你受苦了。”
“陛下是天子,嬪妾豈敢怨陛下?”
江赴月依舊倔強地不看他,“嬪妾只是傷心,皇上寧可輕信旁人的話,也不願信嬪妾……”
“這話,聽著像是在吃醋。”
李承璟饒有興致地挑眉,揉捏著她的手暖著,端凝了她兩秒,惹得江赴月終於破功般,小臉臊紅地將臉埋入他胸口:“皇上!”
對於她的反應,李承璟愉悅至極,解下肩上的黑色貂皮大氅裹在她肩頭,眉峰微挑:“朕若是不信你,你方才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若朕在眾人的面前向著你,你便真成了後宮的活靶子了。”
這話說得煞有介事,江赴月表面感動得熱淚盈眶,心中卻在發笑:
如今他一人獨掌皇權,寵就是寵,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誰也攔不住,哪裡需要立什麼擋槍的活靶子?
說到底,自己侍寢的那一夜,還並不足以讓他衝昏頭腦。
於他而言,自己不過是承蒙一夜露水的一介籍籍無名的女人,又談何信任?
她憑什麼以為剛進宮幾天的自己能和為他誕下一女的梁昭儀抗衡?
一抬一壓,皆是謀算。
李承璟目光滑過她浮起緋紅的半邊臉:“外頭風雨大,就用朕的御輦送江才人回去,再拿些朕上好的消腫藥膏一併送去。”
一眾宮人都愣住,這龍輦何其尊貴,就連儷貴妃都未曾坐過,如今說賜就給江才人坐了?
江赴月一驚,受寵若驚般欲屈膝婉拒,被他一把撈了起來:“朕還有公務在身,晚上再來看你。”
繼而睨向祥雲瑞雪:“要是讓你們主子染了風寒,朕唯你們是問。”
兩人一怔,欣喜又警醒地連連匍地叩頭。
轎子穩穩當當起駕後,李承璟狹眸復落在石桌上他那幅攤開的畫卷上,目光一凝。
畫軸邊角末梢依稀可見淺淺的月牙狀指甲壓痕,像是江赴月為了臨摹學習他的畫作,翻看了無數遍所致。
若非真心愛慕他,便是行事縝密、心機深沉。
他倒是被吊起了幾分興趣。
他攏起畫軸,突見下面藏著十多張廢稿,無不筆觸精妙,可見其鑽研頗深。
這江氏,除了算得一手觀星卜卦,還具繪畫天賦?
李承璟漆黑的雙瞳靜靜盯了那畫片刻,突然問道:“朕記得,江才人如今剛過十六?”
汪德順一愣,從善如流答道:“不錯,江才人年十六,是忠國公江文彥之女,生母是其亡故的嫡妻衛氏,早年靠經營鐵匠鋪、茶樓酒肆發家……”
在提到“茶樓”時,他眸光微怔,很快恢復如常。
……
“主子,陛下可真寵愛您,這不,奴婢還是頭一回親眼所見這龍輦呢!可真氣派!”
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下,打著傘的祥雲撩開明黃雕龍的帷幔一角,欣喜低語。
江赴月淡笑:“你真以為,皇上信了我的話?”
祥雲一愣:“皇上若是不信您,怎麼會把那貂皮大氅賜給您披?還賜您御輦乘行……”
江赴月勾了勾唇,瞳中冷意浮現。
這份“殊榮”,不僅不是信任,反而代表引起了李承璟的懷疑。
在他看來,梁昭儀是打了她不假,而自己未必就是清白的。
他對自己的這份恩寵,“愧疚”那幅畫錯怪了她,明面是“誤會”她的補償,實則卻是試探她的反應。
身為一顆準棋子,最重要的是乖順聽話。
他未下明確的指示,她決計不可太有想法,自作主張,此為一枚工具的大忌。
一旦她彰顯出任何異動,便會坐實她在落水之事中心思不純,屆時她會立馬被李承璟視為棄子。
不過……
憶起她“冒失”遺落在湖心亭的那幅畫,江赴月唇畔笑弧漸深。
他再多疑,如今七分懷疑也褪至三分了。
眼看龍輦快到殿前,江赴月果斷命人停下,小心翼翼將身上披著的大氅解下捧在懷裡,受寵若驚地命御前內侍還了回去。
回寢殿泡了個熱浴,上完藥,她換了身暖和的寢衣倚在炕前看書。
祥雲拿了蒸好的剝殼雞蛋過來,一下一下給她揉著浮腫的半邊臉,忿忿道:“那梁貴嬪下手也太狠了,小主您就是太好性了,也不給她點顏色瞧瞧!不過也算是她咎由自取。”
江赴月不以為意,低眼一笑。
她在湖心亭作畫打算偶遇聖駕,本無意對梁昭儀下手,既然她非要往坑裡跳,那她怎能不送她一程?
“祥雲、瑞雪、小祿子,這事你們幹得不錯。”
她眼帶讚賞,“各記一次功,每人賞十兩銀子。”
“……謝主子!”
三人心花怒放,唯獨旁邊的小福子脊背微微一僵,雙手微微攥緊,頭躬得更低了些。
隔壁長樂宮——
一波波太監風捲殘雲往外搬著物什,梁貴嬪歇斯底里地欲扒拉著汪德順的衣袖求情,卻被一把拂開。
“貴嬪娘娘,按規矩,您如今的位份是不能撫養公主的,陛下顧念您是大公主的生母,已是格外開恩,您就別再火上添油了。”
“西霜殿,請吧,別讓奴才難做。”
梁貴嬪咬牙不放,突見儷貴妃一身玫紅色雲錦鑲金華裳,懷裡抱著三歲大的怡樂公主,漫不經心地翹著纖長的指甲嫋嫋而來:
“本宮會替你代為照看大公主,這一個月,你就好好禁足思過吧。”
梁貴嬪愛女如命,聞言目眥欲裂地拽住她的裙角:“貴妃娘娘!怡樂的衣食住行都是臣妾一手操辦的,換了旁人她難免不習慣——”
“滾開!”
蓮若嫌惡將她拽開,撣了撣儷貴妃的裙裾,居高臨下地哼道,“怎麼,你是在質疑貴妃娘娘連一個公主都照看不好嗎?”
“要怪就怪你自個兒沒用,連親女兒都護不住。”
儷貴妃微躬下身,捏住她下巴,倨傲又“體貼”地湊近她耳廓,“本宮是好心代你撫養,你可別忘了,是誰害你們母女分離的。”
一番話交代完便娉娉婷婷揚長而去。
梁貴嬪瞳孔震顫半晌,心如死灰地癱坐在地,護甲狠狠陷進皮肉。
她跟江赴月無冤無仇……
她為何要害她至此?
便是連她唯一的骨肉也不肯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