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影在裡頭等候,尚算平和。
但從武寧侯府跟來的丫鬟婆子可就心焦了。
她們單獨躲到一邊去,將聲音壓得極低:“一會兒咱們是不能進去的,沒人盯著,她會不會說錯話?”
“遲遲不見郡王,興許郡王根本不會露面呢,那便能渾水摸魚躲過去了。”
這邊正自我寬慰間,“吱呀吱呀——”
像是馬車輪子碾過地面的聲音。
宮人推著木製輪椅近了。
武寧侯府的人不由轉頭瞧了一眼,推輪椅的女子著藕荷色裙裝,打扮得體,氣質出眾。
想是從宮裡撥出來的女官。
侯府下人頓覺相形見絀。
再看輪椅上的人……
她們只匆匆一眼,便好似被燙著了一般,連忙低下了頭。
尤其年輕的丫鬟,更是羞紅了大半張臉。還忍不住心想,姑娘有何不滿呢?郡王雖病,但著實俊美啊。
這廂房門被打開。
宮人魚貫而入,對著不太明亮的燭火修了修燭芯,而後室內便富麗堂皇起來。
傅翊坐在輪椅上,朝近前看去。
嫁衣層層堆疊起來,反將跟前少女的腰襯得更細。
看著年紀不大,坐得板正,懷抱個匣子,竟顯出些乖巧。
一旁的宮人忙遞上玉如意,傅翊張開五指接過來,斂了目光:“叫娘子久等了。”
聲音倒是很好聽的。
程念影腦中蹦出個念頭,然後想也不想便道:“沒有久等。”
她聲音脆,還帶著少女的甜,音不高,但顯得氣很足。
聽來的確像是沒有因為久等而疲乏。
甚至還神采奕奕得很。
傅翊抓著如意的手緊了緊,有幾分沒想到武寧侯的女兒會是這樣。
他還以為她心不甘情不願,此刻開口都該是懨懨喪氣。
“請郡王揭蓋頭,飲合巹酒。”嬤嬤出聲提醒。
傅翊一言不發,用如意將蓋頭一撥,那繡著繁複花紋的厚重紅綢便從程念影肩頭滑落了下去。
搖曳的燈火為她添了妝。
室內倏然一靜。
好一個美人!
而程念影終於重見光明,便也直直朝對面的人看去。
男人很年輕,皮膚蒼白,瞳色很淺,淺得一眼撞進去,便覺薄情。
大紅的婚服披在他身上,有種血潑上去的錯覺。將他眉眼更襯得疏淡漠然,高不可攀。
但下一刻,他笑了笑,拿起半個盛酒的匏瓜遞到程念影手中:“娘子,請。”
於是那種薄情感霎時退得一乾二淨。
倒只剩下溫柔顏色了。
嗯……好看,像畫本子裡才有的人。
真的是個好婚事。程念影心道。
她託穩了那半隻匏瓜,上半身往前探了探,主動湊近與傅翊手臂交纏,而後一飲而盡,連個頓都沒打。
傅翊盯著她看了片刻,也仰頭飲下。
程念影鼻尖抽了抽:“你的沒有酒?”
傅翊當先抽回了手,淡聲道:“嗯,是水。我尚在病中,飲不得酒。”
程念影恍然大悟。
原來侯府嫡女自縊的癥結在這裡!
但是病了就病了呀,又有什麼妨礙呢?她倒是覺得很好的。
她放下匏瓜製成的酒盞,問:“那下面要做什麼?你要回去歇息了嗎?”
傅翊沉默了下,覺得哪裡不大對。
侯府女不該如此。
他揮手讓宮人將輪椅推得更近,而後突然抬手按在了程念影的唇邊。
程念影驚了一跳,險些條件反射去摸後腰處藏著的匕首。
好在如今她身上什麼武器都不在,便也沒有釀成慘劇。
傅翊就這麼看著她猛地一抖,而後又乖乖坐住了任他摸。
他眼底光華隱去,低聲道:“娘子,你的口脂塗到外頭去了。”
當時都是急匆匆上的妝,塗到外頭也不奇怪。程念影並不放在心上,抬手便要自己擦擦。
傅翊卻喊停她:“我來。”
程念影:“哦。”
傅翊的手有些涼。
但程念影不介意。
病著自然如此,我唇是熱的,還能給他暖熱呢。
傅翊就這麼慢條斯理地沿著她唇邊擦了一圈兒,不見她牴觸,更不見她生畏。
真是怪了。
傅翊沒趣兒地收了手,問:“吃過東西沒有?”
程念影坦然答道:“沒有,餓得厲害。”
傅翊:“……備菜吧。”
一邊的嬤嬤似有些擔憂,忙問:“郡王也在這裡用飯?”
傅翊:“嗯。”
其他人忤逆不得,自然連忙退下照做去。
做殺手,要懂得看時機。
程念影當然不笨,她聽出了嬤嬤的擔憂之意,於是問:“你這樣坐著是不是會累?”
傅翊:“……”“是有些。”
他再度露出笑容:“但總該陪娘子用了飯。”
程念影心道,挺好個人!
和她從前遠遠見過的那些跋扈權貴都不一樣!
“娘子,這是什麼?怎麼一直放在膝上不肯丟開?”傅翊指著她的匣子問。
他話音落下,便立即有宮人上前去拿匣子。
程念影繃緊了指尖:“是體己錢。”
傅翊這才阻止了宮人的動作,笑容更深:“原來如此,那是該好好收著。但也不能總抱著……”
他頭也不回地吩咐:“把廂房裡堆著的箱子抬一個來。”
於是有兩個隨從去抬了。
沉甸甸的進了門,蓋子一掀,露出裡頭柔軟華美的綢緞,綢緞上還墊著些金葉子。
傅翊道:“這本就是要給你的,箱子外頭有一把大鎖,你將匣子放進去一併鎖了,便安全了。”
程念影雙眼微亮,應了聲:“你說得對!”
她從凳子上起來,自個兒抱著匣子過去鎖好。
傅翊將她整個動作收入眼底,還道:“改日叫府裡的人給你打個絡子,將鑰匙就拴在腰間,如何?”
程念影走回到他身邊,高興地應了聲:“好!”
她覺得這個丹朔郡王真真是很好的!
她過去十六年生涯裡,從來只有刀劍相加,叱罵入耳。哪有人這樣溫言軟語處處周到地待她?
不多時,飯菜被呈上來了。
程念影剛拿起筷子,一旁的宮人便道:“郡王妃,還是由奴婢來佈菜吧。”
程念影便知道了還得等人布了菜,她才能動筷。這點便不大好了。
她抬眸看著傅翊:“我能自己吃嗎?”
傅翊:“能,我知道你餓極了。”
宮人聞聲只得住手,眼看著程念影自己捏了筷子開始吃起來。
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香,但吃相很好。
傅翊都看得有了些胃口。
他跟著動了筷,揀了兩樣淺嘗幾口便擱下了。
程念影將他的動作收入眼底,想了想,還是關心了他一句:“你怎麼吃這樣少?”
傅翊淨了手,拿帕子擦指間的水,一邊擦一邊說:“我病著,很多吃不了。”
他問:“你愛吃嗎?”
程念影誠實地點了下頭。
傅翊笑了笑:“你愛吃就好了。”
另一廂,傅翊的幾個心腹還在房內等候。
他們焦灼地轉了幾個圈兒,納悶道:“主子怎麼去了這麼久?不是見一面就回來嗎?”
“那侯府女不會蠢到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將主子氣著了吧?”